錢亨惡意的笑了。(直到這時,去惡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別冷,有一種鋒利的邪惡光輝。)他仿佛欺負定了去惡,開口便又罵道:
“你的,你的命還不值這麼多呢!……你留神弄破,弄破你賠不起。告訴你,你的隻有十股,還不夠看看這張紙頭。其餘的都是人家的——別人我不怪,隻怪我瞎了眼,把你當成朋友,給你調動錢,給你拉人拚股子,又替你做。事到臨尾,還招麻煩。別看了!你把人家的股款找出來,拿去吧!”
去惡沒有辦法,隻得把股票還他,一麵哀求道:
“錢先生,我永遠忘不了你。你知道我沒有這一項錢,股票我也不敢收。現在我負著債,請你再幫個忙,賣個人情,和那位合股的商議商議,讓他照原價吃進去。他當然是有錢人,在他不算回事。全靠你幫忙。這個利我實在背不起!”
錢亨既得了理,還容他多說,早已冷熱齊來。
“我的好爺叔,你倒說得好聽!現在公司都給日本人接收了,經理進集中營了,你教人家把股票吃進去。你自己吃進去,不更好嗎?老實告訴你,不用說人家不肯,就是肯,孫子才管你的閑事!替你辦事的滋味,我嚐夠了!”
“你當初怎樣不趁好價錢賣出去?”去惡本來死心眼,他隻覺得擺在前麵的債務可怕,心裏後悔,順口便說出來,沒想到正是送給錢亨機會,錢亨隻一把抓住他道:
“哦!你這是來向我討回賬啊?你不說,我也不氣。我給你跑腿,賣大麵子借來錢。你那時候跟孫子樣哀求我,教我幫忙替你做,現在給凍結了,又來埋怨我。咱們找人評評看,究竟你對還是我對。如果你有理,我姓錢的吃倒賬,閑話一句!咱們找人評評。你作[做]生意,賺了歸你,賠了歸我,看天下有沒有這個道理!現在埋怨我怎麼不賣出去,我又不是日本海軍總司令——你連屁麵也不給一個——我知道他會打嗎?咱們找人評評,你自己要找人合做,人家大戶頭不賣,為著你這點賣屁股的錢賣嗎?你既說出這種話,今天把借的錢擺出來,你萬一跑了,我去找誰去?”
錢亨拖住去惡,口口聲聲要找人評理,去惡隻是不去。因為股票公司停止營業,他們吵了半天,也沒有人出來。我們順便說一句:關於錢亨這個人,去惡兩個月以前還認為難得的朋友,對自己[他]的幫忙,感激不盡,並以能和他交結為榮的。其實他表麵上雖是小開,揮霍成性,而骨子裏早已學的能詐就詐,得騙就騙。對於自動送上門來,老實如去惡的人,認為不坑有罪。去惡辛苦弄來的那筆借款,他自然早花掉了。今天他拿出的股票,無非因為事變倉促,買主不來交割,現成放在那裏,臨時拿來搪塞。去惡當然也想到這一層,隻是自己既不曾拿到真憑實據,當真爭執起來,人家隻會派自己沒理;況且他真的要追那筆借款,自己又打哪一項出?去惡想到這裏,便忍氣吞聲向錢亨求饒。錢亨果然並不堅持。
去惡回去整整睡了一天,一天也沒有睡熟。他老感到大的可怕的危險在後麵追他,似乎隨時可以把他壓碎,或者無寧把他負的債務比做海,他自己是落海的人,為了活,他得掙紮,尋能抓到手的無論什麼東西。從股票上既得不到找頭,他隻有一個希望,可能解救他的,那就是國秀。
日本人向珍珠港投的炸彈使去惡破產,同時卻完成了黃美洲的好夢。他回到家裏收到黃美洲的信,約他聖誕節前夜吃晚飯。黃美洲和他太太打的離婚官司,終於皆大歡喜,雙方滿意的結束了。那個曾以六六毒壞黃美洲眼睛的醫生,大概由日美戰爭,又在六六上發了暴財,托人出來和解,答應他賠償,但不是十萬,而是三萬。三萬不是三十萬或三千萬,在黃美洲心目中卻正是三十萬或三千萬,所以他總算達到目的。
約定的一天是抽簽抽來似的好天氣,好像老天有意點綴節令,前天夜裏微微吹東北風,從海上趕來雲。黎明時風息了,濃密的厚厚的灰雲停下來,盡量的在上海空中朝下壓,空氣又潮又暖,醞釀,醞釀,入晚便下起雪來。吃飯是在一家新開張的飯館裏。出麵請客的除了黃美洲本人,還有老處女(信由兩個人具名),客人是去惡和國秀,湊巧配成兩對。
黃美洲這晚上得意洋洋,興高彩[采]烈——無論誰都要興高彩[采]烈,本是窮得快發瘋的,他忽然有了錢;本是要慶祝成功,自己開懷享用的,他順便拉[人]作陪襯,卻獲得請客之名,肅清老擾人家的自卑心理;老天又肯作美,讓他坐溫暖飯館,在外麵給他下雪。因此他說話多,酒吃的更多。後來酒飯都差不離了,他敲敲桌子,惟恐聲音送不到馬路上似的,撕開喉嚨大嚷——可惜因為多吃酒,語氣短促,加上嗓子喑啞,聽上去直像狗叫:
“喂,喂!田小姐,米斯特胡,請注意,不是我誇海口,在辦事方麵,我是真有本事!(大家因為吃了他的,隻得聽他講。他於是打咯[嗝]。)我是真有本事!不信你們可以打聽:那個愚蠢透頂的法官,問我堅持不肯離婚,是不是希望賠償。you see,你們明白他的意思嗎?哼,我一聽就知道了——‘你別打算玩我!’他這是個編就的圈套,假使我照實回答,我就中了奸計,等於我承認離婚,他可以按照他的計劃判決。至於賠償,你連一個銅子也別想到手。因為你既然承認離婚,對不起,你上訴去罷,反正你太太不是卷逃,世界上還有男人要求女人賠償的嗎?這個法官袒護對方,他當然得了好處。可是,我也不是傻子,什麼沒有見過,什麼不懂?‘你對我翻花樣,’那時我想,‘說到法律知識,你還是小學生,我至少可以教你十年!’我隻用回答一句,不用第二句:我不願意離婚!結果,你瞧怎樣?教他自己送上門來!我不是吹牛,除了我,你窯裏還盜得出柴?從他們身上,你還抽得出血?”
老處女平常在眾人中屬於附庸,這一天特別賣力氣,招顧客人吃喝,處處都周到,顯得她是一份。好比天平秤上的砝碼,她讓人明白決不比黃美洲輕。這時她不溫不火,極其冷靜的從旁邊言道:
“算了,現在你又說這個話了:那時候對方提出條件,要不是我硬捺頭,你還扣住一個銅錢四個子,咬定非十萬不可呢!你忘記現在的情形,時間第一!(她似乎賞識自己發明的‘時間第一’,脫口不禁乞乞[哧哧]而笑。)依你的數目,對方朝下一拖,多不必說,隻要半年,十萬買得了什麼?還不是現成的三萬實惠?田小姐是我們婦女界的人才,她懂得這個道理:你們男人都是空想家,浪漫派,我們女人才是現實主義。要幹事業,還得數我們女人;我們不空談將來!”
她本來有意讓大家附和,但越說越得意,自己先咯咯笑起來。黃美洲雖然也跟著笑,卻立刻辯護道:
“米斯張講的自然不錯,我承認女人比男人實際(他用外交家的章法開頭)。可是歸根結底,還是我心腸太好,本性仁慈。這就是他[我]吃虧的地方!如果不是可憐他們,我可以朝下拖三十年,直到他們的兒子女兒都結了婚,他們也不能結婚。橫豎著急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他們越急我越不急。以逸待勞,就是我的辦法。你以為十年二十年後,我還是那個條件嗎?告訴你們:我很會計算,那時候有那時候的價錢,我不會輕放過他們!可是話說回來,這全得感謝米斯張,她可以說是我的賢內助。我提議,請大家為她幹杯。”
酒杯碰過,酒幹了。國秀於是挖苦道:
“這倒是新聞,打可特黃既然稱米斯張賢內助,你們幾時結的婚哪?”
對於這不痛而癢的玩笑,老處女分明愛聽,她瞅瞅國秀,隻是眠[抿]著嘴笑。黃美洲被酒和好夢燒著,什麼也聽不進,什麼也聽不見。他要把埋在心底裏的話全喊出來。
“可是你們以為我會吃虧嗎?”他又繼續講下去了,充滿勝利和自信的狂熱,“哈,哈!告訴你們:我全計算過。開頭我不答應,隻是為的多敲他一點;要不然,他連三萬也不肯出。All right,三萬!你別瞧三萬,放在別人手裏沒有用處;放在我手裏,你們瞧吧,過一個禮拜,我能把它變成六萬,再過一個禮拜,變成十二萬,第三個禮拜,二十四萬!這是變戲法,告訴你們,我有充分把握。半年後我會轟轟烈烈幹起來,我自己會組織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