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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中國是個封建國家,盡管革新運動數十年,極少人能擺脫老思想。在兩性方麵,女的不拿到保證便將身子交給男子,她便活該倒黴,男的以後不把她當事是平常事。錢亨更不例外。舞場裏被國秀撞破玩舞女,他本該對她解釋,扯謊既不會傷他的腦筋,國秀尤其簡單,容易應付。然而那時股票公司的進賬好,他有錢——有錢自然就忙;況且一個古今中外的公理,凡是同時和好幾個女人相好的男人,頂忌諱吃醋。至於男的自己,絕對另一回事,因為有兩個以上女人的隻是他麼!因此錢亨非但不以為自己背理,反而覺得她教人生厭。“隨你鬧,看你怎樣!”他那時想。經常有地方逍遙,毫不感到失去國秀的缺陷。

可是股票公司停了業,進賬完了,他給鬧得昏天暗地的腦筋突然冷靜下來。那位姨太太貼的錢不夠花,每天得忙著找錢,找事,盼交易所趕快恢複。可是誰肯給他事作[做]?又假使交易所老封下去呢?這使他考慮到以後的步驟:公司如果解散,他隻得搬出宿舍,暫時住在田家。他已經好久沒有上田家去過,本就嫌缺禮,現在去敷衍一趟,是必須了,跟國秀和解,當然更必須了。

這一天他請他的白相朋友在飯館吃午飯(自從股票公司停業,他請人吃飯,成了習慣),照他的希望,無論掮客跑街也行,但仍舊沒有結果。飯後他騎車子跑到田家,老劉給他開門。在到田家來的客人裏頭,老狗[劉]頂討厭錢亨——他[她]也說不出明白理由,隻是憑了直覺,總認定錢亨不是好人,錢亨也頂恨她。她頂喜歡去惡,雖然她當初待[侍]候胡老爺,去惡的母親還不知道在哪裏,可是生性內向,她總拿他當小主人看承。

“你又來了,表少爺?平常也看不見你的影子,你一來準有事!”老劉看見錢亨,堵住門直想不讓他進去,也不管話說得顛三倒四。接著想起大概又是來看國秀的,她便瞎講道:“大小姐不在家。”

錢亨把她推開,故意將車子弄得呱呱嗒嗒,推進院子鎖了,張張客堂裏沒人,也不理她,便揚長上樓。到了二樓國寶的房間,他表嫂披著塊花布,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田家隻有兩個人喜歡他,一位自然是國秀,一位就是他的表嫂。這位少奶奶各種興趣都和國秀相同,隻是國秀是影迷外加舞迷,她是影迷外加牌迷。可是她喜歡錢亨還有原因,除了他的爽快利落容易招女人親近之外,她盼望錢亨和小姑子搞起來,娶去小十三點——這是她背後給國秀[的]稱呼。她這時一隻手按頭發,伸右手正向小盒裏拿壓發針。回頭看見錢亨,便親熱得什麼似的叫道:

“唷!我當是誰哪?稀客,貴客!哪一陣子風把你吹來的呀?我們是天天想念你——交易所封了,我知道;要不然你也不肯上我們的門!”

“你還罵我不肯上門,我告訴你,你真得改改。你們田家的門,我以後不敢上了!”錢亨站在她旁邊,嘴角聚著一堆冷笑,臉還氣得發紅。

她用細白的牙齒咬開壓發針,睜著大眼說:

“誰又惹著了你?”

“老劉,你們這裏的老祖宗!”

“她又怎麼你了?”

“她差一點把我關在門外邊,不讓我進來!”

“你跟她一般見識呢!早就老昏了,我們為了這神經病,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她對著鏡子,左麵右麵端詳自己,“可是我們當小輩的有什麼法子呀,你罵沒有用,你攆吧,老佛爺不依。她是老佛爺的人,老佛爺離不了她。別說你,我們還得像老的般服待[侍]她呢!”她全部精神都放在化妝上麵,仿佛雕塑一件藝術品,一會拿鉛筆描眉,一會又繃緊嘴,拿濕毛巾擦去花[化]開的唇膏,修改自己不滿意的部分,說時深深歎氣。所謂老佛爺,當然是指田太太。田太太正跪在神台下麵,一五一十數她的銀鏢[錁],怎麼也不會想到媳婦背後說她閑話。

錢亨這時氣也消了,拿出香煙點上,轉到表嫂背後,看她對鏡打扮。一麵淡淡地說:

“你今兒不打牌?”

她欣賞完自己,收拾滿妝台上的盒子、梳子、刷子,答道:

“我待會出去買東西。你有事嗎?”

“沒有事,”錢亨說,“就是來看看你們。”

“你沒有事,就陪我去;要是有約會,我可不敢耽誤你的正經。”她說,回頭狡猾的一笑。

錢亨正待說:“就是有正經事,你表嫂肯吩咐,還有不奉陪的。”國秀下來了,嘴裏輕輕唱著:

“……I can start to love again,to love again……”

隻見她搽胭脂抹粉,穿得整整齊齊,手提著皮包,一路輕飄飄旋進來。但剛走進門,她突然收住步,歌也立刻停住。嫂嫂看見她,笑道:

“秀妹,你真是天仙一樣,人家等了你老半天,你隻裝不知道,直到這會才下來。”

國秀鼓起眼睛問:

“誰?你?”

嫂嫂瞟著錢亨,酸溜溜說:

“要是我,你也不稀罕了。”

“我哪兒配?不敢當!”國秀青了臉,轉身就走,下樓時故意跺腳,把樓梯跺得工工冬冬。

錢亨很難為情,解嘲地問表嫂笑道:

“這一回我可把國秀得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