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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就在同一天,幾乎同時,去惡發見田國寶的兩種大作。

他給好朋友刮光了。原來為了負債,他兩年前囤下的白報紙,已經零星拆成利息;而為了侍候國秀,他貼出薪水不計,又早當光破爛衣服。屋子裏隻剩下桌子和床,還有他仰仗生活的工具——幾本堆在地板上的破書,四麵光牆。這天上午他餓的嘴流清水,肚子直叫(從昨天起,他嘴裏沒進過東西),弄翻了整個屋子,終於毫無所得。他看見錢亨存放的箱子,對著“Coagulin”一個字發半天呆,心想“如果是我的就好了,不管裏麵是什麼,總可以暫時救急”。隨後又自動搖頭,苦笑自己太看輕了自己。最後他隻好揀幾本工具書上舊書鋪,無意間看見田國寶的著作:《新中國曆史教程》和《泰西史紀[記]》,足足有兩大捆。追問來源,做生意的都有法眼,知道從他身上無大利可圖,隻愛理不理望著旁邊說:

“啥人曉得,反正當舊報紙進來的!”

從這裏足以看出他荒唐的程度。自從改行以來,他已將書擱在腦後,從來沒進過書店。假使不為賣書,他還想不到自己的稿子[已]經用別人的名義出版;更想不到出版以後,因為書店不肯經售,隻得論斤稱給人家,自己也許就是惟一的讀者。然而他所想到的不是自己:他隻有一種感覺:腳底下地麵忽然動搖,過去跟著動搖,似乎他壓根說就不曾切實活過,世界和自己都成了謎。

“這是怎麼回事?”他掙開心頭的重壓想,將賣書的錢重新調成書,立刻去找國寶。

他走出書鋪,直衝熟識的方向奔去,路上[正]好碰見國秀。前麵兩部洋車,後麵是錢亨的腳踏車,兩下裏迎麵閃過。國秀遠遠看見他,趕緊背臉。實際上無須背臉,他根本沒有注意。他顧不得自己慌張可笑,隻恨馬路上人多,撞來撞去的討厭;又生的腿短,不能一步跨到田家。

可是等敲開門,老劉卻劈頭說:

“全不在家。都出去了!”

原來老狗發覺錢亨和國秀拉拉扯扯,就像自己受了侮辱。肚子裏落進去塊冷鉛,停在那裏,至今還不消化。她渾身的不舒服,看見什麼,什麼別扭,摔碟子打碗,隻想吵架。縱然看見去惡,她平常頂滿意的“三少爺”,也平不下氣惱。

“誰出去了,你說?”去惡全不知情,對她直楞[愣]。

她哪裏顧得到對方,隻管比手畫腳,憤憤嚷道:

“誰出去了,全出去了!少奶奶,小姐,和表少爺,才不大會,一陣子出去的:你沒有碰見他們?你幹麼不早來?表兄妹,哭哭啼啼的——誰家表兄妹不知道避諱,誰哭哭啼啼的?什麼自由戀愛,全是洋鬼子害人的。還是咱們中國的禮教好!”

老劉真是老好人,好比老鍾表,辛苦好幾十年,輪子給磨滑了,開起來又笨又好玩兒,全沒有標準。以後她講起媒人,花轎,風光,越扯越遠。去惡聽的[得]莫名其妙,便說是來看大少爺的,不是來看小姐。老劉可直然告訴他:大少爺上學堂去了。

“上學堂幹什麼?”去惡忙問,像晴天挨了霹靂。

老劉翻翻眼,大有責備他年輕輕的,就這樣昏瞆[聵]的意味。重複道:

“上學堂念書。大少爺去念書,一早就出去的!”

本來也難怪老劉。按她的見解,馬路上日本小鬼排隊經過,便以為要在十字路口開火。所以國寶夾著書出去,被她誤認去上學堂,並不足奇。去惡不懂這種邏輯,隻覺得她愚昧糊塗,纏不明白。因此皺眉思量,不再追問,轉身便走,並且自言[自]語道:

“我去找黃美洲,看他能賴!”

老劉這才想起去惡是她喜歡的人,應該請他進來吃茶,大聲喊他回來,並說小姐在外麵待不多久。去惡全不理會,一直朝外走了,閃得她依[倚]門站在那裏,老眼望著他的後影,又心疼又好氣,直在背後埋怨。

“你呀,你生成的苦命!”她囉嗦,“你早不來——好好的小夥子,和小姐恰好一對,小夫小妻多好——你就是命苦!眼看肉落到了狗嘴裏,我都怪可惜了的,你倒沒那麼回事。呸!你跑,你跑,你跑罷,瞧你能跑到那[哪]裏!”

去惡自然聽不見老劉的責怪,也想不到她自己的意見。在他昏亂極了的心裏,國秀和錢亨的名字曾聯起來(因為老劉說他們出去了),可是薄弱像雲彩的影子,很快地飄過,又很快地消滅。他既來不及辨別內中含意,自不會留下固定痕跡。隻有一個觀念督促他,他逮不住田國寶,必須找黃美洲,將稿子的問題弄個水落石出。這不僅因為權利,倒是他受了刺激,對人忽然失去信任。比方他本來站得穩穩的,忽然發覺地球在腳下旋轉,他頭暈眼花,本能去找新的支點。

黃美洲湊巧在家;老處女也在。

“歡迎,歡迎,Come in,米斯特胡!真是所謂‘福至心靈’,你來得恰好,我正找你。”經過老處女說明,黃美洲從床上站起來,一麵舉起手歡叫。應該原諒他用錯成語。他演好客的場麵久經訓練,不能再好了,上海頂大的話劇演員也該自愧不如。

去惡覺得今天世界簡直翻身,凡顯在人眼睛底下的,無處不是顛倒。假使他在舊書鋪遇見的算第一個謎,老劉是第二個,那麼他現在看見的,恰好夠第三個。現在他眼見的仍舊是那間屋子,就是黃美洲幾乎和二房東打架的亭子間,可是代替沒把茶杯,齷齪湯盆,紅蘿葡[卜],生雞蛋,現在東一捆,西一包——不論桌子上,窗子上,椅子上,床上,地板上,全是新東西:被窩,枕頭,皮鞋,衣料,布匹,窗簾,瓷器,鍋灶,滿屋子的新鮮味。可惜他沒有留心牆上,原來掛黃美洲結婚照的地方,現在掛著老處女的放大像。大概還是十年前照的,經過修改,即使想象力最強的人,也難得猜出和她有血統關係。並且黃美洲和老處女本人也跟往日不同,似乎得了什麼仙方,忽然反[返]老還童,待人誠懇得多。他們剛從飯館吃飯回來,黃美洲還沒有去掉手套,頭上規規矩矩戴著帽子。兩個人待去惡比好朋友還親熱。老處女跑過去,抱開堆在椅上的窗簾,招呼他坐。

豈知這些新東西和熱情,隻使去惡心裏疙瘩。

“我也正在找你,打可特黃!”他泥塑似的站在那裏,自以為理直,當然氣壯。

黃美洲看不見他,隻向空中張開胳膊,熱烈叫道:

“你已經聽說了嗎,米斯特胡?好得很!我們下禮拜一有個小舉動,我跟米斯張,也可以說是一件小小的喜事,並不鋪張。”

但老處女有眼睛。她正待把窗簾抱開,發覺客人氣勢洶洶,既來不及製止黃美洲,便趕緊搶過去問:

“你有什麼事,胡先生?”

去惡說當然有事,沒事也不來打攪他們,蠻橫地把書扔將過去。書碰到桌子,通跌到地上,黃美洲嚇得朝後直撤身子。

“喂,怎麼回事?什麼東西?落了!”

老處女放下窗簾,彎腰拾起書,看看封麵,又看看他,問拿這書來幹什麼。黃美洲也問什麼書。他說:

“我也正要問你了,你自己作[做]的事,會不知道?我隻問你:我當初押給你的兩部稿子,利息按月照付,至今分文不短,你怎麼拿去處置的?”

黃美洲和老處女都不明白。

“我不知道。你幾時押給我過稿子?”黃美洲以為聽錯了話。

去惡本來有真憑實據,自以為拿著贓證,對方還要狡賴,越發覺得可憐。因此不加說明,便冷笑道:

“你現在裝不知道,我押給你稿子,你知不知道?”

黃美洲搖頭道:

“我根本沒有見過你的稿子!”

“咱們可不許賴,打可特黃,你賴也賴不掉!”

“你嘴要放幹淨些。我告訴你,你別認錯了人!”

“我也告訴你:我的確認錯了人,要不然我也不會信你,拿你當紳士看!”

“你說的一點不錯!如果你是紳士,你也不會來嚇我——一個殘廢的人!”

兩個人聲音越說越高,漸漸都紅了臉。老處女站在旁邊,驚得目瞪口呆,活像傻鴨。但她畢竟是女人,比較心細,先勸住黃美洲,一麵又對去惡說道:

“你先別吵。既然大家都在這裏,總有話可講:你幾時押給他的,自己自然記得;你也不會白押給他,總是憑錢;他賴你的稿子,總沒有賴自己錢的道理。”

經她這樣解釋,去惡才想起自己真動了火氣,性子的確嫌急了些。於是一五一十,將事情的經過原委講出來,直把黃美洲給講笑了。

“你真以為那錢是我的嗎?”黃美洲問。

去惡承認當然。

“米斯特胡!這一回你的確認錯了人。”黃美洲好笑地叫起來,“我[你]想我會押你的稿子嗎?放著一萬現鈔票,我不拿去做生意,倒肯平白交給你去賺錢嗎?況且你的抵押,我不說是廢紙(當然是了不得的名著),可是你覺得值一萬嗎?假使我為出風頭,侵占你的著作,我不用自己的名義印,倒白白送給田國寶嗎?你不明白我,米斯特胡。我得感謝你,承你看得起,我成了大財主!可是,我是實事求是的人,不是傻瓜。你也許以為按月付利,都是付給我的。你最好問問張小姐,她會告訴你。”

老處女覺得去惡可憐,也笑著說:

“胡先生,你也太老實了。你以為借的是黃先生的錢,每月付的利息,都是他收下的。其實拆穿來說,他們不過拿他的名義騙你,哪裏跟他有半點關係?你現在怪他賣你的稿子,可沒有想到,他跟你正是難兄難弟。我告訴你的是秘密話,你千萬別講給別人:黃先生給田國寶寫《中國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按月交三萬字,又是英文稿子,才拿他百把塊錢,真是比你還可憐的多!我說你也許不信,那天是在‘小天堂’吧?你親自看見,你的借據是錢亨收起來的,稿子是他拿去的。我還以為你和黃先生有別的交涉;如果知道你指的這個,我立刻會告訴你,你們也不至於幾乎吵起來。”

“All right!假使你當時留心,你就該明白這裏頭有文章。對人你不能光看外表——看外表田國寶是個君子人,他自己冒充學者。隨他便去吹,我可隻認識他是個少爺!”黃美洲搶過去道,“他教我給他寫一本英文書,你知道他的目的嗎?他要拿到美國出版,將來好名利雙收。(他押你的稿子也是為這個目的——我不敢確定是他押的,可是我猜是他押的,錢亨決不會幹。)可是我也不是傻瓜!一分價錢一分貨,你出一百塊錢,總買不到兩百塊錢的東西。You see,我寫兩份稿子,一份壞的,一份我留下來。我美國有朋友,將來戰爭一停,我就拿出去出版。不是吹牛,總趕得到他田國寶前麵。他田國寶摳門,我也摳門。咱們瞧誰玩得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