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一
遼遠的邊疆地方,人們建立下一個部落,由一位頭目治理,已經很老很老了。居民全是打獵的能手。他們有青青的山嶺,靜靜的溪流,明朗的天,淡白的雲。他們呼吸著芬芳的空氣;按祖先的老法子管理牛羊;小葡萄園種植在沙丘上。自由自便過活,真所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雖然過得很苦,倒不感到缺少什麼。但近時那頭目卻發了糊塗,竟和外國人勾結起來;百姓雖多無知,也終覺難以忍受。
部落境內有一個叫做印迦的姑娘,按規到山上去,名為牧羊,實際是暗中密會她的愛人。
那愛人名叫雷辛,是生一副大鼻準、深黑眼睛的壯小子。槍法好,膽子大,因為反抗部落的頭兒,一向同夥伴哨[嘯]聚在山裏。
那天早晨,朝陽剛從小山岡後射出光芒,飾滿一天絳色的羽毛;印迦匆匆離開小屋,忽聽得丘岡下馬蹄聲急驟地響起,回頭一看,見是那販毛皮的客倌,她認得。那人剛從通外國營帳的大路上來,正到頭目的小宮堡去;雖然常到小屋裏囉唕,倒並不買什麼毛皮。
印迦目送那人馳過,微微歎一口氣,但心中仍是一團喜悅,她自家有心思。她還暗自帶了幾片奶酥餅,打算偷偷放進雷辛袋裏。這禮品也許將引起夥伴們的嘲笑,也許竟羨慕得心也癢滋滋……印迦懷著一腔歡喜,不及多想,一路上嗚嗚吹動畫角,繡花的頭巾飄飄揚揚,可就同羊群一陣風卷下丘岡。
印迦是要前去通報消息的。
溪穀裏好靜悄!小草上綴滿了露珠,晶瑩透亮,熠熠閃耀。溪水清涼發光。氣流溫鬱,如同著色的牛乳。溪穀潮濕,尚做著濃濃的酣夢。
過去溪,老馬幹的葡萄園浸在醉人的晨光中。那快活的老人已經早在那裏了,正忙著架葡萄棚。按習慣,他一麵削去枯條,一麵自語:
“黃鶯嗎,它是要飛的……生來愛飛的鳥兒,籠住可不行……”
印迦想大笑,她忍住了。她扯去頭巾,一並放了畫角,在溪邊蹲下,掬起冷冷的溪水洗臉。
羊低頭飲水,散到草場上的則和聲鳴叫,在亂石間追逐角抵。有一隻,頭搭上印迦渾圓的肩膀,摩挲她耳後紛紛的亂發。
老馬幹驚覺了。
“啊哈,是你!”他揮著鐮刀,“小鬼,印丫頭,想你就是你。你還偷偷的,你要騙騙馬幹伯伯。老馬幹老了,可是見過的多,他什麼都不怕!好乖乖,你嚇不過他!哈哈哈……”
老馬幹老成了一輛破車,盡咕嚕咕嚕不休。
雷辛沒爹娘,以前寄居在馬幹的小屋裏:年輕的去打獵,年老的照料葡萄園;兩人吃在一處,睡在一處,和好如父子,像朋友,極相得。馬幹見了印迦也毫不拘束,如同自己的女兒一般。他乖巧的著眼,打趣那姑娘道:
“一對小鴿子。幾時成親哪?我等著哩!告訴伯伯,好讓我騰出窠兒。一對鴿兒住進去,嗡,那小屋也會醉的!”
印迦羞澀地撩起水花,說道:
“馬幹伯伯才有道理——黃鶯嗎,生來愛飛的鳥兒……”
馬幹哈哈大笑,險些兒沒笑翻車。
“別信他,呸,呸,馬幹伯伯說瘋話。他瘋了。呸!”
他向四外打量一番,狡獪的做著嘴臉,鐮刀從半空劃下來。
“我不瘋,好乖乖,你想的那個人我知道。古話說:‘你要找他,最好等他。’那不錯!”他放低了聲音,“我等你老半天,一句話,情形不大妙!老頭兒發瘋了,他要引一群狼來,三幾天裏麵。可是這裏也不是羊欄!”
馬幹興奮了,他揮著鐮刀悄悄的說——
“去罷,到他那裏去。他不壞,算得個祖宗的小子!”
印迦羞紅了臉,醉迷迷地笑著。那臉被明朗和悅的空氣融化了,嫻寧、馴雅、光潔,又那樣活氣生生,恰似雨後的花朵,流著甜蜜蜜的芬芳。那散開著的頭發,沾著輝煌的水珠,波浪般垂掛在胸前。垂下眼,她望水流,水中自己影子:少女紅的臉動蕩著,一個小波溜潦來,打亂了,散了,扯成長條。
溫暖的氣流拂過水麵,吹醒了心中的鳥。那隻純白的鳥,鼓翼歌唱,叫出力與[和]生命、美和幸福,永不疲倦。
印迦想起雷辛。那個人追她進矮樹叢裏,捕捉住她。她伏在那強有力的懷抱裏,熱烘烘的懷裏,是怎樣難言的一陣風呢,印迦忘記了一切,流淚了。她又想起那人臨走的早上,他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掌,笑嘻嘻地說道:“別了,上天的小羚羊!再會!”於是踏著山坡走了。印迦悵悵目送了他一程,忽然又聽見“再會,小羚羊”!那是那樣新鮮,那樣中聽,不禁臉也熱烘烘,心也癢滋滋。她揚起手中的頭巾揮著,全身都陷進歡悅的旋風裏。她喜歡這稱呼。她心愛這稱呼。碎嘴的小鳥,嘮叨的樹林,不是為讚美歌唱了嗎?雖是剛剛分手,她已想起下次歡樂的相會。
現在,料得雷辛也許已經發急。他是必須趁天亮之前,秘密的埋伏到樹林裏的,為避他人的耳目。
“去罷,印丫頭。那裏去!”馬幹一行削枝條,一行揮他的手。
印迦嗚嗚吹動畫角,已經爬過小山岡,撲奔那約會的地方去了。
朝霧靜靜的,山嶺也靜靜的……
印迦一頭吹角,一頭唱——青山是虎狼的住家,
愛人跨下[上]白馬;
馬兒揚起塵如煙,
前去等他溪水邊。
縱來白花蛇,
愛人有弓箭,
嗚嗚嗚——
好不心酸。
蒼蒼天上飛著烏鷹,
愛人坐駒如龍。
青絲籠頭黃金鞍,
前去等他惡虎山。
老爺就吃醋,
愛人有槍彈,
嗚嗚嗚——
杏眼圓翻。馬幹停下手,望著那姑娘的背影出神,隻見她的織彩的圍裙飄來蕩去,露出赤裸的腳,豐潤的小腿;頭巾迎風習習招展;頭發亂紛紛拂揚身後,宛如一縷青煙。背後麵跟著群羊,好像一團團的雲。雷辛那小子沒有錯,印迦比得過一匹羚羊!
“好丫頭!”馬幹歎息了,“青山綠水……那是青年人的天下!讓他們快活,讓他們享受,老瘦蟲活該滾你的蛋!”
印迦呢,倒是心不酸,眼也不翻。印迦是山野的姑娘,生來是愛笑、愛唱的人,單不喜歡那短命的愁。
但印迦不算幸運,剛出世時她就逢著一道難關。原來這位小小的來客不怎麼受歡迎,而且還非常危險;她大聲號哭了,用盡氣力,她提出抗議:她是個人,不想死,她應該活著!可是僥幸的仍不在她的聲音洪亮,而是因為她上無兄姊,下無弟妺;這才從水桶裏救出她一條命,活了下來。誰也不理會,印迦在林中、在穀裏,青空下的小樹似的,一氣往上長,居然出落得一表人物。小屋又暗又濕,充滿著羊的臊味,印迦卻帶來光和溫暖,照得它通亮。爹爹死後,媽媽多憂愁,現在離她不得了。印迦她是一朵杜鵑花。
二
笑表示什麼呢,不是大笑,不是冷笑,那種神秘的迷夢也似的笑?這笑正出現在印迦紅噴噴的臉上,從嘴角不絕的向頰際滑去,一團團,一朵朵,像薄薄的飛雲。印迦正巴望著那雷辛,心花都開了。
印迦同羊一道盤上山坎。這所在高樹和灌叢雜生,又陰濕又幽靜,寒氣自岩壁侵來,非常涼爽。綠草茸茸,濕滑柔軟,赤腳踏上去有一種難言的輕快。樹葉呢喃私語,講怪龍和駱駝的遺話,古老的故事。空氣中飄著草的香,樹脂的香。
嗚嗚吹了一陣角,卻沒有回應。
但是印迦一點也不發慌。今天她心裏非常暢快,就像一方清水衝刷過的玻璃,潔潔亮亮,任什麼都全不曾在上麵留下痕跡。車轉身,眼前好景致,她要叫喊了。
遼遼的海上——老年人說那地方住著太陽的神,究竟怎樣美麗浩莽,光華燦爛,卻沒有人曉得。但就從那裏,隻有夢裏才出現的海上,神話中的海上,太陽駕著金車,開始一日的巡行。光的羽箭開出道路,飛過高山,莽原,江河;光的羽箭發出嘶嘶的響聲,擦過天空,鳥背,雲朵,豪華的儀仗與穀上的大氣溶[融]合了,好像一派透明的金色大水,淹沒了那些小小的嶺巒;岡丘下白色的小屋裸露著,靜靜冒出青煙。牛羊在叫,狗在奔跑,汲水的女郎在嘩笑。老馬幹正在小葡萄園裏忙著紮棚架,時而歇下手揮舞著,一定是開他那不著邊的玩笑。溪水從山岡間覓得去路,蜿蜒浥瀉,蛇似的流光閃閃。獵人掮了槍,嘲弄著汲水的女娃娃,過溪向入山的路去了。那路是引到深山裏去的。
印迦呆了,著魔了,一顆心撲撲地跳,她什麼全不理會。她哼唱起自己秘密編製的歌來——都說那個硬心腸的乖乖,
惹得姑娘們抓耳搔腮,
他哼著小曲,隻裝不睬。
頭目有女兒名叫麝香,
嫁禮百牛千羊,
他啐口吐沫,全不放在眼上。
一日他走進山林……她唱不下去,就顫顫地咽住。想起她未碰著那個人的臂腕之前,還是岩石下埋藏的水晶,單純透亮,過著不變的日子。以後,多麼神妙!時光會忽然值得留戀,生命也顯得可貴起來。從此透亮的心裏射出一道光,仿佛剛打開雙眼:她看見世界是明朗的,流著恬靜、和悅、溫愛、蜜一般的芬芳。生命全體神誌煥發,揚起翅膀,準備向晴闊的天空,[向]不可知的遠方神話的海上飛去。這幻覺與這景致恰相融合,消解到血裏,在溶溶奔流。印迦發熱的戰栗著,大珠的熱淚一溜滾到臉上,柔滑幸福,溫暖的衝刷而下。
視線越過那些白色的小屋,遠遠一座岡丘頂上,現出頭目那蔚藍的小小宮堡;太陽在後麵發光,一隻烏鷹在上麵飛翔。印迦自幼就覺得那是世間頂可怕的魔窩:醜[鬼]怪的小窗,森然的圍牆,牙齒似的雉堞,一看就令人寒戰。那裏邊是陰暗,冷濕,什麼醜事都會發生。許多年輕人經過拷打,於是那裏下了命令,牛把他們活活的拖下岡丘,有的活活吊死。那裏是一個驚人的胃囊:舉凡毛皮、牛羊、人等,一吸進去便不再出來,什麼都沒有了。還有那衛兵長,他古怪的響著鼻子,生來一雙貪饞的眼;仿佛一生中什麼也沒見過,什麼也沒吃過,總是津液四溢的調戲人家的姑娘。狼實在要比他好些。他是個流氓。
印迦厭惡那宮堡,於是所有的興致便被它一下子掃了個精光。
印迦嗚嗚地吹角。
雷辛還是沒有影子。
印迦假睡,聽樹林講故事。平靜的山穀,溫和的陽光,如其天下太平,同雷辛並比躺在這裏——軟軟的草上,該多麼幸福!羊攀上陡坡。鳥兒啾溜唧溜地叫。她低低地哼唱並且和羊談話。那小眼睛,那滿掛胡須的臉,好像孩子裝扮的老公[公],多麼惹人笑,多麼聰明!到後[來]印迦急了,一陣風跑回小屋。
“……這小子膽子大,他去探消息,被鬼子捉了去。”
“誰?”
“你這老婆子好糊塗!雷……剛才那個毛皮販子說的,他看見。”
“那可怎麼好?那個小丫頭,那,那會——”
“別發了瘋,防著小丫頭會聽見!”
低聲說話的是媽媽和老馬幹,印迦全聽在耳裏。她心裏雖然還明白,卻覺得有那麼種聲音嗡然滑過山穀,掩煞了溪流、小葡萄園、丘岡,黑風也似從背後撲來。她抖著。但已經站到兩個老人前麵。
“我知道,”她說,“我全聽見了,還騙得我好!”
這一來,隻嚇得媽媽恐怖地張大兩眼,手足失措。
老馬幹也著了慌。他揮舞著手,支吾道——
“什麼事呀?沒有,沒有!鬼子打翻一隻斑豹,好乖乖,那算不得本領!我當年和你爹爹天天打的是大蟲!他死了,我還活著。可是我喜歡印乖乖。你的羊多飽你看,小肚子上有多圓!”
印迦早跑開了。
印迦模模糊糊走到溪邊,坐到石上,嗚嗚吹著角,像救火車的喇叭。羊雲集左右,呆呆望著印迦出神。
太陽和平的照耀著山穀,照耀著丘岡,照耀著印迦的肩背。天空蔚藍明朗。溪上飄過野草的苦香。水閃出流光。
印迦癡呆地望著馬幹的葡萄園。它在烘熱的陽光下喘息——山和水,樹林和小屋,曾經過一場惡風嗎?一切都變了位置,錯亂的排列著,無色也無光,正是一幅拙劣的畫。
有好記性的人該知道,這方小天地原是美麗的,但並不永遠美麗;忽然一天外國財主伸出章魚般的手說:“那邊去,金庫哩,蠢材!”科學家連忙笑迷迷[眯眯]升一個諾,答道:“人類史料也掘在這裏,瞧那骨頭,哪。”於是,寫成一本堂皇的報告書。詩人愁慘的做著夢,幻想騎到月牙上,去尋悲哀去了。大約也吃壞了胃口,靈感專門想找些“趣味”嚐嚐,終於覓得了這國土,馳騁一個遍,說是“多麼自由呀,大紅大綠,石頭都有點特別味兒,可惜太野蠻了”!也動手寫下詩篇。教野人學文明倒也不壞,隻是和頭目們一勾搭,就吸盡了血,又要拿去土地,卻不大好。部落的居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精光了,除了殘餘的血同白夢。
一場白色的夢!印迦正迷入這白夢雲遊。雖隻那麼受了一擊,人卻已經發昏;徘徊著,心中迷裏迷糊又那樣暗。這時印迦的時間和空間鬧成一片,是不大分得清楚的。她似乎看見爹爹……而他是當頭目們互相攘奪的時候,一口氣戰死到疆場上的。
“那樣嗎?不行!老祖宗交代過:不要向強敵低頭。做奴才可還沒學會!怨海裏也養不活情義!存心糟蹋人,他就錯了;他等著就是,兩人中總得了結一個!”
爹爹總是一頭吸煙,一頭和朋友們這樣說的,印迦記得。他做人極陰沉,不愛嘮叨,動起怒來卻毫不容讓,那模樣就像一頭雄獅。然而這雄獅心地倒十分平坦。
印迦不喜歡那個人,他有時候太殘酷了,但是她看見:爹爹掮著槍,正傲岸地走下丘岡……
印迦是既不曉得傷心,也不知道憂愁;她單純,善良,而且矯健。因祖先遺風的熏染,她受了傷害就動怒,報複是一下也不讓;也許她會寬恕,但決不落傷心淚。
現在她正所謂氣迷心竅了,胸口擁塞著麻木的一團,須一吐方快。不知怎的,她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撕破山穀,爬過小屋丘崗樹林,恰似白光的一閃。強盜來了!槍刀劍戟,
嗚嗚,來了,
頭目百順百依;
來了,嗚嗚,
送了牛羊,又奉麂皮;
殺了人,
熱血濺在土中、石上,
嗚嗚嗚……
那血債要加倍抵償!印迦吹唱著曲子,一閃間,那爹爹的幻影後麵出現了雷辛,掮著槍,傲岸地走下丘岡;隨即又融合了,不見了。那編歌的人呢?她想:那個人逃進深山去了,他在山裏。可是她又想:那人被結果了,被鬼子——馬幹說的……結果是什麼意思?
於是她跳起舞來了,在仰望著她的羊群中間。
三
那販毛皮的客倌東拉西扯盡是囉唕,小屋裏的人可不高幸[興]:他們認識這個人。而他生來一副好耐性,[像]奉派的考察家似的,小屋的各處都嗅到,一隻角也不放過。隨後,回宮堡去卻練[變]了,帶著一路上古裏古怪響著鼻子的衛兵長。不必通報,完全同自己家裏一樣,而且一走進陰晦的小廳堂,就向頭目發了脾氣。
“看看你治理的好百姓去罷,”他嚷道,“老頭兒!請放心,請放心:你總是這樣說嘴,好像說著玩玩的!”
頭目著了慌,忙爬起來,盡酸溜溜拉下笑臉。那部胡子漆黑發亮,光顫顫倒體麵。他歉[謙]卑地說:
“請坐,請坐,什麼野小子冒犯了嗎,老兄台?暫請息怒,在下自會懲辦。”
販毛皮的客倌可不管那胡子的好壞,箕坐在駱駝毛毯上,仍自哼哼的,神氣非但不悅,而且輕蔑,但看見麵前矮兒[幾]上放著滿滿一杯葡萄酒,也就一飲而盡。
頭目一行斟酒,一行苦辣酸甜地笑問道:
“究竟怎樣的呀,老兄台?看你氣色可不大好。”
“治理得好!可是像這樣子,哼,隻有請你滾蛋了!”
販毛皮的客倌狠狠釘[盯]了他一眼。這一眼有重量,話也有來曆,可是他不敢再追問,隻眼巴巴地等著申斥。
“那個牧羊的丫頭,”毛皮販呷了一口酒,“她唱歌!”
“唔?”
“她唱‘強盜來了……那血債要加倍抵償!’——”
“那血債要加——倍——抵償?”
“唔。”毛皮販子應著,又呷一口酒。
頭目這才敢大抽一口氣,對衛兵長罵道:
“混賬!她放些什麼屁呀,那個賤貨!去,[把]小屋給他[她]毀了!”
“啥[哈]!”
那衛兵長行著禮,離開小廳堂時還聽見那毛皮販囉唕“妨礙邦交”什麼的。他不管。他就帶著頭目那麼一肚子脾氣,鼻子一路古怪地響將去。闖進小屋,那媽媽正做奶酥餅。[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隻一推道:
“混賬!她放些什麼屁呀,那個賤貨!”
老媽媽摸不著頭腦,還以為又是派繳山羊來的,隻[直]嚇得戰簌簌,幾乎發昏。
“你的女兒!”衛兵長暴亂的搖晃著食指,下了注腳,“她漂亮,她好,有才能,會給大爺找氣受用!糊塗蟲!”
“她病了。”媽媽兩眼迷離,著慌地說,“捐不得,大爺。她瘋了,怎麼辦呢,就隻有那一個毛丫頭!捐不得,大爺,你發發慈悲!要是有兩個那就——”
“什麼呀,捐……昏蛋,老昏蛋!”
衛兵長受不住;一肚子氣,回頭準得吃瀉藥。鼻子可又作怪,盡在那裏自己響,一點也不知體麵。一望鏊上,奶酥餅已烤得烏焦,冒著煙,味道真奇特,他禁不住鼻筒一連串的放氣槍。
媽媽張開兩手,她什麼也不理會,徑自顧自咭[嘰]咕著:
“可不是嗎,她病了!你帶著眼的,還有什麼呢,你看?”
“混賬!”
衛兵長氣得哼哼的,終於還是咬住牙根說:
“你的女兒,好女兒!她賤極了!他[她]唱歌!不準,懂不懂?”
“唱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