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土
一
這人不愁吃的,不愁穿的,沒有事情要他做,每天就是看看雞鬥,聽聽昆蟲震翅,立到臨風招展的柳樹下遐想。腦袋又是出色的聰明:想得是美妙無比,連二等腳[角]色的詩人都害起羞來,非常嫉妒。一句話,是毫無缺陷,一切滿好。
然而,隻因一切滿好,反而覺得不好起來了。
“多麼無聊呀,瞧那些雞,咯,咯,咯!呸,蠢東西!”
不但無聊,心裏且騷擾得厲害,是那長了疔瘡似的厲害。毛病也的確不輕,竟至天下的醫生束手。
可是,且莫忘那裏有一顆精致的心,善於幻想。他看見大漠上的夕陽駝影,也聽見山林裏翠鳥的歌唱,還有螻蟻們的戰塵同鼓角。
“他們各得其所,樂其生,安其命,生命也安置得恰是地方。”他惆悵地說。
至於他呢,是看見的全不順眼,精神上已失卻那幸福永離不開的平衡,滿心裏再也沒有了安寧;臉是一天比一天的缺乏光彩,一天比一天的瘦。意思是說:這地方太糟,夾雜著石灰同瓦礫的瘠土似的;隻合生長荊蓁亂草,決不適於培養美麗的靈魂。
這麼著現在很明白了;他需要的是一隻心靈的暖床,一片空中彌溢著蜜味的安寧土。於是,他佩上小小行囊,提了行杖,裝扮成一個老於行腳的人,刁[叼]著出號大的煙袋——以備在寂寞的荒原上燃起青煙——獨自上路去了。
二
這人饑餐渴飲,一路跋涉而行,說不盡的辛苦。
一日,天色薄暮,滿天霞光,四野荒煙,前麵橫著一條茫茫大水。沙灘上留宿著鵠和雁。淺渚、蘆葦、水麵霧著輕靄,一江載滿著霞彩正浩蕩東去。這人立近渡口,高聲喊道:
“船家來呀!”
那船家緩緩抄著棹,唱的是——大江的水
岸上的柳……客人一麵領略江上的風景,暗中還打量著那惇[淳]樸的艄公。
“煙霞生活,鷺鶩為伍,這裏不知老之將至。”他感歎地想,遂大聲問道,“剛才唱什麼來,船家?”
船家把棹雁翅般斜戳進泥裏,摯[縶]住船道:
“不關你事。上你的船罷,客倌!”
上了船,低頭看著灩灩的江水,可就大大的吃了一驚。他已忘記跋涉[過]多麼遠的路程,飛過多麼久的時光;但成績擺著在那裏:人是那樣瘦,又那樣憔悴,滿腮短髭,模樣全是一個仆仆風塵的行腳人。而那美妙的心裏,恰和天下的旅客一樣,也正充滿著“細致的”哀愁。這麼一來,又想起那一心要去尋覓的地方。
“請問船家,”他說了,“靈魂的安寧土還遠嗎?”
“那可不曾聽人講過。”
船家不停地打著棹,悶了一刻又道:
“問閻羅王也許會有眉目。他是這地方上頂走運的家夥,聽說忙得要死,可是人不能解答的問題總知道的。這裏呢,單曉得水從源頭來,流到海裏去。”
客人上了岸,四顧暮色蒼茫。大江的水
岸上的柳……船家棹舟而歌,已徐徐遠去,漸為煙水所隱。
三
這人循著小徑,繼續搜索前進。走了多日,終於深入大野,前後一望盡屬胡草的莽原。漸漸的小徑被野草湮沒,再也看不見寂寞中荒涼的小屋,連天際牧人燒起的火煙也稀少了。
“怎麼辦呢?”
他走著,草在腳下瑟簌的響。
夜去晝來,太陽按時從草原的東端升起,又向西方落去。蒼空下是天籟。大草原上煙袋一路放送出寂寞的青煙。然而這中間他倒了點黴,遭遇了乏同餓的襲擊,卻不曾和那位化是非做輕煙的走動的閻羅王碰頭。這時,天的顏色好像也不似昔日的藍;溫飽與安寧已結為一體,是拉也拉不開的了。而那不安的靈魂所渴望著的也僅一餐而已。假如不是氣盡力竭,他定會向大草原“天乎,天乎”不止。雖然如此,但人是決不會馬馬虎虎就死的。運氣的眼,有時也會看見遭難的人。這是說,他終於獲得了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