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1 / 3)

金子

“揪尾巴,”金子是記得很熟的,“打倒帝國豬姨!”

學生全發瘋了,排起隊伍喊叫,嘴裏噴出白沫;立在防火鋼上,這一拳,那一腳,那是講演,還唱“到明天”的什麼的歌呢。那時候真熱鬧,電車常常弄得停下來,一輛、兩輛,到底沒法通過;全線的都尾咬尾待在路上,像一條大蜈蚣。汽車是很神氣的,那時可講不了那許多,它隻好和它家老爺吸一肚皮灰,咕咕咕地生悶氣。一街兩巷的男女擠成一堆,啐著吐沫發議論。金子同夥伴自覺得是漢子,老跟著隊伍走,天天有小旗撿,傳單總要弄一大抱。有時也參[摻]進去打打熱鬧,手中撿來的小旗往上一揮,自然是“打倒帝國豬姨”,日子過的連金子都覺得好不新鮮。

但金子的媽知道了,說以後不準再跟著胡鬧,那些都是亂黨,抓住是要吃官司的。金子不相信,明明都是學生,那兒來的亂黨呢;況且又不像收房捐的那酒糟鼻子,領子上釘著“警察”。金子不管亂黨不亂黨,隻想著那兒熱鬧那塊玩,媽是女人家,不能一天盡跟著。金子愛怎樣便怎樣。金子還是滿樂子的。

可是有一天金子的媽說,爸死了。爸在關東當大兵。金子想:

“死就死得了,和咱金子[不]相幹!”

人家都說有爸爸好,金子不知道。金子沒爸爸——你想:金子十二歲,爺兒倆沒見過麵,還算什麼爸爸?媽拿出爸的照像[相片],是幾個當兵的:騾蹄樣的布靴子,狗皮帽,棉軍服穿得比狗熊都笨。媽說他是個大麻子。世界上麻子可真不少,伍大叔就是一個馬蜂窠。媽幹嘛嫁給麻子呢,可真怪了,要金子哪,準不幹!可是金子不得不開始過另一種生活。相當他這種年紀,別人家的孩子尚埋在糖果、故事和撫愛的堆積裏,而他——媽讓他從平民夜校裏退學,檢[揀]一個好日子,由伍大叔率領,到這大學飯館來了。他已經走進社會,開始人人應謀的生路。

這裏是怪地方,初進來有些熬不住。金子是在馬路上長大的,金子是在垃圾場上看放鵐長大的,金子是在什刹海和廟會上長大的。現在教待在店堂裏。看罷,這灰色的店堂裏,桌子、凳子,那咳嗽的大掛鍾,好像自開天辟地都是楞[愣]在那地方,萬世也不會動一動。一徑沒變化的日子,將金子弄昏了。整天懵懵糊糊,他不知道做什麼好,也不知道什麼該做。可是不做,掌櫃又不依——掌櫃姓朱,伍大叔教金子喊他朱二爺。朱二爺的貴相生得真奇怪,看了,人隻想發笑。他是一個煙鬼似的瘦子,腦瓜光得賽過電燈泡,一雙貓兒眼睛,三五根老鼠胡子,兔兒爺的耳朵——他說他不是養少爺。

“金子,刷碗!”

這裏的規矩,像自古隻準用兩個字。是聖旨嗎?那樣神氣!金子想。可不能不刷碗。

“金子,倒水!”

支使人仿佛也曾立過規矩,那一定是一連串下去的——

“金子,切麵!”

“是。”

“金子,給我抓把癢!”

金子是愛動的,但有個分寸:心裏想到,手頭做到。譬如到天橋去,即今天熱得像爐鏊,也是一口氣跑到的。別人吩咐可是不夠味道。金子並不那樣下賤。

除了朱二爺,這裏的是——胖子大師傅,大師兄黃天良,還有一位叫做六板。六板和金子一般大,一樣是學徒。胖子大師傅第一天就跟金子過不去,像前世的冤孽對頭,什麼事全派金子做,讓六板閑在那裏。別瞧老閑著,可神氣得倒不錯,他竟有天膽敢打金子。要說嗎,金子的膽還在天外麵哩;金子怕過誰!然而六板打過來,他卻不敢打過去。這是大師兄黃天良告訴他,六板後麵有“靠山”:他是“幹少爺”,他的娘和朱二爺——說起來該打嘴,倘從金子嘴裏說出,包管打了屁股也不會善結。總之,六板是這裏的天王爺,而金子卻是公道十六兩的學徒。學徒還不就是學挨打嗎?

金子的皮生成是鐵的,不怕打;受不了的是冤枉氣。冷不防六板窩心一拳,朱二爺劈頭幾扇股,再不然是胖子的“熊掌鍋貼”,為什麼呢,又沒有做出差錯?這裏就有這麼一件該死的規矩:不準問!隻有大師兄一個人是同情金子的,但也沒法將已經貼到臉上的“熊掌”揭下來,隻好楞[愣]忒忒看著別人做。過後他又一個人憤忿的向金子說:

“幹什麼學徒弟?這裏是毀人爐!住上三年你什麼都做不來,隻好一輩子死在桌頭上。”

金子隻想哭。可是金子是在拳頭下長大的,就是再疼金子也隻會號。這裏又有一條該死的規矩:不準號!金子就忍著。那是必須的,這——大學飯館是專揍人的地方。來這裏吃飯的都是大學生。大學生在大學裏念會了打人。一出手金子就瞧那些大學生不順眼。

“夥計!”拍著桌子,神氣倒滿有。

“有!”金子應著。金子卻不怕,特意懶散的走去。一頭抹桌子,一頭想:“不用神氣你那個,日本小鬼來了,大家夥兒一樣受罪!”

金子又一想:不對!日本小鬼來了,大學生要逃,有錢;要做官,有學問。自己卻是一個學徒。那時玩得好還是他的學徒,玩不好刺刀會戳進小肚子。他越想越不開竅,越想越不通,也就越討厭大學生。大學生敢打他、罵他,“帝國豬姨”來了自然也還是打他、罵他;大學生預備做官,或者做得像個官,“帝國豬姨”來了準還是官!

“莫聽著嗎!”

金子正想得出神,不防下邊一腳,上麵兜腮一個耳光,渾身這麼一擻,什麼“帝國豬姨”,什麼官,什麼刺刀,都隨著冷汗出在皮外。他看那兩個大學生,認得:一個穿洋服有那條上吊帶子,一個沒有。還是前天,金子弄不清他們哪一個了:一拍桌子,金子打了個寒噤,潑了點湯在他身上;沒有骨頭的可就叫喚了,而且更響的拍著桌子。這亂子偏巧又碰到朱二爺的眼上,他那兔兒爺耳朵和三根老鼠胡子一聳,金子就想到來得不太平;不等腦袋縮進肚裏,一陣“毛栗子溜魚片”已經打將下來,嘴裏還罵什麼“三天你就把生意做倒了”。夜裏金子整整哭了半夜,竭力不出聲,所以誰也不知道。

“馬善得人騎,人善有人欺”;這兩個顧客打上了癮,今天又溫第二遍。金子想,人要是變成綿羊,誰也敢拉住角踢屁股,縱是狗也會撕掉你的尾巴。

“炒苜蓿肉,高湯臥四個果……”金子嘴裏要著菜,肚裏卻吱咕道,“這般長楊梅大瘡的胎子專講究吃雞蛋呢,哼!……等老子有哪一天做了胡子,老子要吃炒人肉!”

老不分皂白的被侮辱、被傷害、被輕視,怯懦者也會變成凶漢。他想殺死所有的人,將擋路的東西全毀棄:不管有用無用,自己的命運將受什麼影響。他不懂道德,也不懂羞恥,隻照著自己愛做的做去。學會了藐視一切,他覺得英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在這熔岩裏打滾是很可怕的。然而在打滾的人,豈止報上的殺人凶犯?金子還沒有到能殺人的年齡,可是已經遐想了不少仇敵:碟,碗,咳嗽的掛鍾。除卻大師兄很和他要好,別人都在預定拚死之列,甚至連他媽,因為她不該將他送到這地方來。

站桌頭以外,金子還有一個職務,立到當街吆喝:

“熱啦熱的嗬——剛打扇的包子。”

可是他一下子就想到“人肉”上去了。

金子在天橋聽得不少人物;什麼大蠻子歐陽德、秦二爺、單雄信,什麼武鬆、魯智深、李逵,孫二娘在十字坡店裏賣的不正是這種包子嗎?金子吸一口氣,望了望店堂裏,伍大叔和對街修鞋匠正在牛抵頭兒喝酒。容或十字坡是鄉下地方,沒有這一咳一跳的大掛鍾;但那發黴的牆頭,那“劉海戲金蟾”,“小老媽還家”的畫,那陰鬱鬱的店堂可正像開在十字坡上那家。張青是怎麼個人,金子不知道,但他想,總也該和朱二爺差不多,有三五根老鼠須。聽說張青怕老婆,朱二爺也不敢不怕。有一天,巧的很,朱二爺正翻著“流水”,現世活孫二娘闖進來了。那模樣好凶,真像隻母老虎!

“呸!”她一出手就啐朱二爺一口往下流,“你不要臉!不要臉咱滾局子,不要臉!”

用手戳著男人的額顱。朱二爺結哩結巴,不回氣地說:“幹麼?幹麼?……”連敢站起來都不敢,在賬台上打著抖。

當著伍大叔的麵,朱二爺不好出醜:起先還“幹麼幹麼”的“裝蒜”,後來用盡所有的方法,無如不成。朱二奶奶太知道他了。很顯然的,她這次來意不善,平常的結局不能使她過癮,非翻出新的花樣不可。

“是爹媽養的嗎?呸!咱滾局子……不去你孫子!”

朱二奶奶喊著,招惹了一堆的閑人,圍住店門看熱鬧。

朱二爺嘭!頭磕在賬台上:“好,孫子就孫子!”

於是哈哈聲、卜卜的掌聲、喝彩聲、孩子的吵鬧聲,一窠[窩]蜂從街上撲過來,連朱二奶奶也不得不笑了。伍大叔和修鞋匠已經看足,覺得已經是下場的時候,乘這機會解勸道:

“得了罷,老太太,算你好家法。二哥也是終年出外走動的人,天大的事總有個改日……你摩登,打在家裏……”

又是一陣哄笑。這回朱二奶奶可得莊嚴莊嚴,不是為丈夫,也不是為看客,多半是維持這“母老虎”的麵子。

“我摩登?”她翻起三角眼,“婊子才摩登哩!……我不怕大家嗤笑,今天沒有完兒……”

誰都知道這就完了。有急事的已經走開,臉上浮著卑[鄙]夷的笑。朱二奶奶的三角眼貓似的溜了一個圈子,發見抖在牆角下的六板;用孫二娘那副身手,打箭步跳過去,揪住耳朵就是嘴巴。

“小兔崽子,滾出去!”她還亂七八糟罵著,“鋪子是我的……操你那婊子娘,看我好惹……今天我打你!打你這婊子養的!忘八×的小忘八……小忘八!小忘八!……”

六板號哭著,一麵逃走,一麵回頭看;朱二奶奶直追他隱沒到看熱鬧的人叢裏。

“請大家散散。”修鞋匠端起冷了的酒,打這場吵鬧的圓場,“誰家灶上不冒煙?這就完了,請諸位散散罷。”

完!金子想,他就糟了。朱二爺會把這頭氣一股腦兒出在金子身上。然而他還是很高興;不是幸災樂禍,乃因為現在他真的看在眼裏:慣欺侮人的是多麼怯懦!

人漸漸走散,大學飯館又平靜下來,日子依舊淡而無味。太陽像睡過一次大覺,不熱也無風,懶懶的照著寂然的街,仿佛世界上並不曾發生過變故。金子偷覷賬台那裏,朱二爺依舊在低著頭翻“流水”。可是,那臉上仿佛塗著麵醬,紅得像豬肝,額上凝著大顆的汗珠子。也許是汗常迷住眼角,眼不自主地頻頻個不住。他一定沒有看見上麵寫些什麼名字;那賬本上一定畫著兩個女人臉,一個是六板的娘,一個三棱眼朱二奶奶。他還一定向誰賭過咒:從此萬年不抬頭!

金子呆了一會,覺得沒意思。熊掌在腦門上一幌[晃],不禁一個寒噤打在心裏。他瞧瞧伍大叔和修鞋匠,兩個人已經醉了,但依舊默默的低著頭繼續喝。他想起碗還沒有洗,待會子真要挨“熊掌”哩。

他懶懶走到汙水桶前,看見大師兄正斜倚在案邊出神。金子不想打攪他。但肚子和舌頭都有點酸癢癢的。當刷淨第二隻碗,終於趁著拿抹布的便,偷偷的低聲問:

“想什麼心思?我看你……”

“不想什麼。去,做你的活。”大師兄悶悶地說。

金子覺得大師兄把他看做小孩子,便又掃興的走開。黃天良仍將兩臂交抱在胸前,仰頭望著頂棚角。就在那角上有個洞,是耗子齧透的。他的視線穿過那黑洞,大約幻想著自己的未來罷。

大師兄說得好,這裏是“毀人爐”。要向打罵賠笑臉,話必須說“是”,再配上能忍受掌櫃的責斥,跑上跑下的本領,就是好夥計。直至弄得遍身油垢,性子磨得十分油滑,這時沒有能引起興趣的新鮮事情,也不再注意到職務以外,飯碗算是穩定了。一個好堂倌決不許想象的。如此堂倌變成典型的小市民,沒有幻想,缺乏意誌,奉公守法,度著無差別的日子。他們所以能活下來,且茫然活去,並非有什麼值得活的東西吸引他們,倒正是本身的缺點使得不能不活下去。生命所賴以補養的,隻是什刹海的綠茶,天橋的說唱……金子自到這裏以來,就患了熱病:頭整天燒得冒火,驟然脊梁骨會冷一下,打起寒噤,好像拳頭總滴溜溜在頭上,隨時會打來。

“好家夥!”他心裏時常會[沒]來由地喊一聲,但睜開兩眼,卻又什麼都沒有。

大師兄依舊釘[盯]著他那黑洞。胖子坐在門檻下打盹。朱二爺看他永遠看不完的“流水”。伍大叔和修鞋匠因為醉了,連連打呃,連連說暈話,兩個吵鬧得連街上也很少安寧。蒸籠嘟嘟冒著白煙,一條狗從門外探進頭來,愣了愣又跑掉了。他想起大學裏快要下課,主顧馬上就會到來,便急急刷碗。他什麼也看不到,眼前是一片灰。

金子一邊刷洗碗,一邊打嗬欠,熱淚都淌了出來。做這事真無味。他憑空懷著對碗的仇恨心,想一下刷完,而沒有刷的卻又似乎越來越多。這樣便不得不喤啷喤啷地趕緊刷下去。他看見那嘟嘟冒出白煙的蒸鍋,幻想到水在下麵翻上翻下的情形,仿佛正開起一朵一朵的小花……

“鍋都要熬紅了呀!……”

不防兜腦勺飛來一掌,把夢打散了,眼裏爆出一簇火花。隻一抖工夫,一個碗落到別一個上,當郎[啷]一齊[聲]破了兩個。

“糟!”肚裏叫著,“又該打老子了!姥姥的……”

手掌在臉上發出笑聲,跳來跳去。

大師兄將鍋裏水添上,卻不能幫他將“熊掌溜魚片”吞下。不知經過多長的時間,金子覺得臉都腫了,這打還沒有停止。終於朱二爺還不夠出氣,將“火腿”也擺出來。金子號著。金子可沒有哭。哭算得漢子嗎?但他卻第一次想到:

“媽媽的,世界上真沒講理地方了。”

事情來得太突兀,連想也不及想,金子可就躺到洞裏哭去了。說是洞,其實就是他們開鋪的地方:約有一丈五尺長、七尺寬,倒更像一口大棺材。這棺材裏,並排睡著三個人:胖子、大師兄,金子(六板有時回家睡的)。大家都光著腳丫,就像三條故事裏的鯉魚精。這時弄得“天地玄黃”的金子,是什麼都已放在腦後。掌櫃照舊坐在賬台後麵,照樣捧著水煙袋,呼嚕呼嚕,從街上聽去,恰好像貓兒念經的一般。其實他正檢“流水”,煙袋裏是早連一點煙魂也沒有了的。胖子大師傅算出色的痛快,一邊槁槁[橐橐]敲響著炒鍋,一邊“十八摸”還唱得滿成韻。隻有六板摔碟弄碗,嘴裏咒罵個不休,但也無用,除了大師兄偶爾瞪他一眼,金子是聽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