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一搖頭,“君上本意,自然是不會答允的。隻是那一日,君上竟發現公子離竟在學習法家學術,驚愕之餘,對公子離態度頗為改觀。事後君上見公子離決議要興修水利,便不再冷眼旁觀,命朝會共決。小朝會上,公子離言辭激昂,且以自身性命為注,許諾江川渠工程一旦如期興建成事,足可富我大嬴國人,如若不然,他願受王室任何處置!一番波折,那些世族元老,肱骨之臣才勉強同意河渠工程上馬......”
“君上,還是對法家,念念不忘?”我的脫口而出,讓樂伯愣住。
“先生是仲子高足,豈能不知君上對法家情誼?”他沒有理會我的試探,卻如此坦率反將問題丟給我,使我無言以對又有些莫名感奮。
“君上見到仲子先生上書,便即刻命了老奴親駕駟馬王車恭迎先生入宮,並千叮萬囑——‘萬勿輕慢子兮先生’,可見君上對法家思慕之心,並未有分毫改變。”他莫名加上一句,我立即會意,喉中一哽,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雙手先前一疊,而後無比莊重地躬身一禮。
我知道,他是在告訴我,嬴君既如此厚待法家士子,我心可無憂。
一種七上八下惴惴難安的心情,終於漸漸平複。
興陽宮本就不大,一路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便已到嬴君殘舊的寢殿之外,樂伯道了一聲:“稍待。”便徑自進了殿內。
我負手立在廊下,望著低矮的簷角,看著幾盞風燈輕曳在半空之中,感受著它們那種掌控不了宿命而表達出的憤懣,良久默然。
耳畔隱隱有嬴君虛弱的咳聲,接著便是一幹宮人來回忙碌的聲響,片刻後,樂伯跨過被時光摧殘的近乎腐朽的門檻,杵在原地一聲高喝:“君上久在病榻,特請法家子兮先生寢殿拜見......”
唱完,低低向我道:“先生——請。”
我舉步,踏入了這座低矮的君主寢殿,殿內簡潔素淨,似乎燈火方熄,縈縈豆脂清香撲鼻,甚至還能看到燈台上偶爾殘留下一道即將消散的煙霧,除了數盞青銅燈台以及偶爾一案書簡,再無他物。
順著殿內走廊緩緩登上三步木質階梯,便是嬴君寢室。
室內亦是極為簡單,古玉器具簡單幾樣懸在寢室上方,臥榻上輕盈的帷幔隨風搖曳,旁邊不遠處一把短劍橫在青銅造製而成的人形劍架之上。劍架之後便是一座普通白玉屏風,屏風後,隱有虛弱的喘息之音。
樂伯指著東麵一張坐案,我點點頭,走到案前坐定,專注看著案後一張羊皮上掛著中原各國地勢圖。
良久,嬴君在兩位宮人一左一右的攙扶下自屏風後而出,踏著虛浮的步子緩緩行來。右手握拳於沒有顏色的唇角處,劇烈咳了起來。
我忙站起身,對著大顯蒼老,頭戴王冠的嬴君深深一躬。
他呼吸急促彎腰將我扶起,我抬眸打量嬴君,果真是久病之人那般憔悴如斯,然而那雙眼眸,卻精光綽綽,沒有半分濁色。
他揮手屏退殿內宮人,少頃,執手帶我走到案前,彼此隔著大案各自落座。
他勉力支撐著自己虛弱不堪的病體,背脊挺的筆直。
片刻後,先是一笑,便道:“得以與法家子兮先生一見,本公慰然之極。久聞先生見識高遠,謀略過人,如今蒞臨興陽宮,本公想聽聽先生對此,有何評判?”
我暗自思量嬴君此問用意,然而在這極短的時間之內,他如此突兀一問,卻是讓我猝不及防,且並不能久陷考量,便惟有正色回道:“恕兮直言,一國廟堂如興陽宮之破敗者,亙古罕見!”
他並未因為我如此毫不避諱的評判而流露出過多情緒,淡淡抬起眼瞼,看向我,“先生能直抒己見,並不曲意逢迎,可見法家名士氣度!好,甚好!”他自是真心讚我,我謙虛一禮,道:“子兮言語無禮,君上卻由衷讚我,足見君上胸襟似海!”
“否則還能如何?自欺欺人乎?”略一停頓,用力咳了一陣,才大喘息地道:“廟堂如此不堪,本公再是不才,亦知此乃本公之責!又豈敢計較諸如此類之評判?然而每每念及此,本公亦羞且憤!想我嬴國,自開國至今,何等想過竟有今日這般田地。自本公掌國以來,未能延續宗廟,成就一番霸業,反而處處受製於人,以致嬴國裹足不前,本公無顏麵對祖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