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漸漸恢複了平靜。
天與人之間並沒有發生混戰,天的悲痛漸漸寧息,人仍然渾渾噩噩地在世間生生滅滅。龍宮的水漏靜靜宣告時間流轉,而人間在這瞬息已過百千年。我以為一切都可以恢複平常,於是開始籌備自己的婚禮。
以人類的時間來計算,那時我距離成婚年紀大約還有不到三百年,在這個時候開始準備嫁人的行裝比較妥當。母親漸漸從失去姐姐的哀痛中振奮,很慶幸我給她找了這樣一件分心的事情。於是她大張旗鼓,從深海的每一個角落為我尋找最好的、最有趣的、最實用的各種寶物。
沒想到,當我的寶物塞滿第十七個大箱,我的未婚夫忽然跑上門來,說他不能娶我。
父親和母親的憤怒引起海麵上一波又一波瘋狂的巨濤。
我顫抖著衝到他們麵前時,淨澤正跪在一旁,默默承受他們的惱恨。神色慌張的我,第一個瞬間就看到了他的雙眼:無奈又無奈的雙眼。
我什麼也沒說,抓起他的手遊出龍宮。
我不知道自己要遊到哪裏。也許,一直遊到海的盡頭力盡而死。也許,一直遊到海最冰冷的地方,讓身體凍結——那樣,我的心才不會像姐姐一樣痛到破碎……
我拉著他的手,不敢放開。我怕這一放開,再也不能以未婚妻的身份重新攜起。
海水越來越冷,我已遊到極北的冰流之前。
冰流外緣的冰晶霰珠拍打著我的臉,絲絲生疼,很快就滲出鮮血。我想我明白為什麼藍甫姐姐會拔自己的龍鱗——肉體的痛苦若能在短暫的片刻分散心痛,我也情願被冰流吞噬。
我的身體真的快要凍結,隻有手心傳來一點溫暖。這溫暖融化了我,即將凝固的淚活絡起來,迫不及待地湧出眼眶,即將麻痹的心又開始抽痛。我急忙甩開他的手,在冰流中忍受著刺骨的痛苦,大聲問:“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嗎?為什麼浪費神力溫暖我?你沒看到我正要拉著你去冰流中送死嗎?”
淨澤的臉被冰珠劃破,他的目光還是那樣溫柔又無奈。他張開袍袖將我包裹起來,我貼在他的胸前失聲痛哭,任由他抱著我遠離冰流。
“為什麼,為什麼到了現在,忽然說不要我呢?”我的聲音哽咽,越是焦急地渴望答案,越是泣不成聲,“我們從小就將彼此當作終生的伴侶,我從懂事起就視你為丈夫。難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作共度一生的妻子?”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到他渾厚的聲音在我耳畔低吟:“我一直把你當作未來的妻子。我也和你一樣,從小就接受了這個決定。但是,紫夷……如果沒有這個決定,你還會覺得我與眾不同嗎?還會傾慕於我嗎?”
當然——這兩個字我幾乎脫口而出。但腦中有個電光火石般的聲音告訴我:不必回答了……他會這樣問,因為在他心中,並沒有這個“當然”……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雙眼,又一次立刻明白他的心思。
這個問題,他一定問了自己好多次:“如果沒有父親的決定,我還會覺得紫夷特別可愛嗎?”
最初的答案可能是“當然”,後來變成了“我不知道”,再後來變成了“也許不會”。再往後,他開始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再用這個問題向內心挑戰——因為他一直在猶豫。從他不斷提問的時候起,他就該知道:答案是“不會”。
隻是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他從頭到尾的感受。我一直想要做一個明白丈夫的妻子,所以才會這樣明白他,明白得讓自己心痛。
這一次,我捂上臉,真正覺得受到傷害。
“妹妹……”他看著我,為我的難過歎息。
我知道,他也會為一隻小魚的落網而歎息,為一片泡沫的破滅而歎息。他的溫柔廣施於四海之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但隻有我得到他帶著愧疚的歎息。
從今以後,我未必是最後一個被他虧待的,但我第一個得到他這聲歎息。
有這個寶貴的賠償,我可以對他放手了。
我拉著堂兄的手回到龍宮,坦然告訴父親:“從今以後,這是我的堂兄。我會像尊敬別的兄長一樣尊崇、敬愛他。”
父親大驚失色:“紫夷,你和他的婚約是我與你伯父在神聖的祭壇前締結,隻要海中的珠蚌仍能生珠,這婚約就不能破壞。”母親氣急敗壞,憤恨地瞪著淨澤,又想斥責他。
我向神色凝重的堂兄笑笑,讓他安心去外麵等著。然後直視母親的眼睛,朗朗回答:“您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沒有華美的外表,但都是真正的寶物,為什麼?因為您知道:您的女兒從不要虛假的美麗。今天您可以威脅他、責打他,甚至找到南海去向伯父鬧事,然後保住這個婚約。但他已經不能給我真正的幸福。”我在這裏停下來,深深吸氣,生怕眼淚會再次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