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
人們所有的心中的要求,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喲!在天空樓閣中的,是明月一樣的美和愛。我們隻有立在山穀中眺望,或者森林裏盤桓,賜受的光色的波點,就是生命的泉源也!我的上帝,我的母親喲!宇宙原是這樣對人刻薄的嗎?孤雁南飛,使我心淚暴流,其的流盡淚幹,心從此可終結嗎?天空樓閣中的?
我已和朋友說過:地球是一塊冷鐵!神何太嚴酷,人類太無情,永久永久找不出愛美來!不過我懷疑而且最怨恨,為什麼上帝賦我以貪欲和希望呢?使我生命的微光不能熄滅,繼續著殘喘不願平凡地過去而完結!
十二月四日
幸福之神是擁護著幸福之人走的!
一個孩子,我看他太可憐了!說是生下就驅逐了他的雙親,寄食在叔父家,人人都怕恨他,說他是一顆凶星!我的親愛的孩子啊!我祝願你是一顆凶星罷!用你的力,願你驅逐了一切無情的、淡薄的、宇宙中的毒物喲!
十二月五日
夜中不能安寢,我也猜不出什麼心事!從窗洞裏看出去,寒白的月色,好似孀婦在那流淚一般。樹枝寂然不動,在我兩眸未清醒前,幾疑似凶神!我不該如此想。
十二月六日
天果然冷到下起雪來了。一球球如天花撒下,來點綴大地的槁枯了的“冬”的。有藝術的善美的心腸,誰不應感謝他有愛的情緒。我和S君坐在音樂室前,談起對於藝術的懷疑,以為藝術不應和雪一樣,一麵給多少的薄衣者正在寒號冷叫。
十二月七日
人心嗬,膚淺的人心嗬!被包著堅韌的汙暗皮殼嗎?幸福的最後之園,不知在天南地北,花一樣的現在眼前,何等可狂傷嗬!我們所得臨時安慰的,不過是這一點愛情的諒解的滲透,也就是唯一的希求,怎的不明白嗬!不眷顧生命的大前提,徒依藉一種老朽木的勢力,來剝奪自然所有的真理,這真使前途絕望了!她的語意間,明明放著“請你原諒我,一個未曾相識的朋友!”還有特別的罪惡麼?畢竟是“一望”,那我要做千古的英雄了!逝影十二月後平複(1922年12月24日—1923年6月22日)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學校有提前放假的決定,在我也別有一種意味,我願意看見我的雙親和兩愛——在無意中寫到這五個字,我疑心自己成神仙了——而且將我未成的事情到家中去了結。年年嚐過的,其實也沒有異樣的甜美,但在人心裏總不知怎樣帶些奇妙。朋友個個如是,也不止我一個。
下午一位不相識的朋友,同了他的同學來看我位子對麵的朋友胡君。正當我無聊地在讀英文的時候。他坐了一坐,就起來立在我的案旁。我想他的眼或者看著我案頭的裝飾。當我轉眼看他時,他就問起我的姓名和地方了。我回答了他,而且回問了他——江蘇姓金的。有一副清秀的臉和靈活的眼珠,很使人動情的。我想,這也算我的榮譽嗎?不過,假定他變換了性的現象,我的榮譽將怎樣了?恐怕這又是我的夢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心裏總覺得不安定,而且身上也有幾部分不安適,我自己也不知竟是怎樣?
下午獨自跑到湖濱,而且繼續的想跑到斷橋、孤山等處。一位同學告訴我——省教育會內章太炎先生將於三點鍾起講《浙江之文學》。於是我的遠〔遊〕目的就阻住了。我仍到斷橋,路裏兼招周君青溪同去。而且到裏湖裏的一個寺裏,坐著看了好幾章書。太陽曬得很溫和,東風吹來也很清快,我的心也似迷迷沉沉的微醉了。三點鍾回到教育會,聽章先生的演講。其實,一以人聲的嘈雜,二以我坐的太後,三以他口音的低微,我不過看他怎樣一個人罷了。十二月二十六日
一個人對於世上的各種事,非有拔釘斬鐵手段不可;否則邪惡在你身後驅趕,離間在你身前誘惑,你將終身被他昏化了。我記著,對於自己尤應記著,且莫使朋友笑我做事如做夢!
生在現實的世界,所見所聞都是使我要遁逃到深山的。但現在我所窺到的,我以為還是表麵上的一部分,真真的內容奧妙,我還未嚐著是怎樣的一塊東西。冷、熱、甜、酸、鹹、辛、苦、辣,我想還有大可令人作痛者在。不過我以為一個人受點苦痛,能夠有“愛”來消解你,也不過一點苦痛就是,容易恢複的。現在,也有幾個朋友談談,用來勸化,到家也還有父母的安慰;將來,獨自孤零零的在雪中踏著,真使我有所不能忍受!想到此種,簡直使我心發抖!十二月二十七日
父親函我,父親身上有點不愉,且旦華也有些傷風。我急於回家,校裏敲鍾起來亦無心讀書,也沒甚功課。但校長報告,這在我們是不應該的。我隻有幾天忍耐著。
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已認識了,認識了她的麵了。在人們的心中,常常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秘訣,其實明白了,毫沒可奇怪的!今天,我不知怎樣,心裏也有一種反常的不安;而我自己則堅決地決定,我對她如對明月一樣的。其實也隻有對明月一樣了!但翻開書,總像紙上沒印著字一樣。到花園中走走,更覺得冬日之園的孤零,也和我一樣。
臘梅花已開了,這大概是報告作客者到回家的時候。否則也別無所求。在這麼冷酷的世界,人們個個都向著暖氣走的,他偏來做什麼呢?
十二月二十九日
一切都是不得已。近日來連日月的運行也似乎都是不得已了。日出至日入,我本來記起過的很快,不知道近日怎樣,好像身疲體倦的遲遲慢動,有時竟如釘著一般,總不覺得他有過去。月也無精打采的在天空緩步著,我對她道:請快轉過去罷,請快圓起來罷!但也一點沒有效力!我體諒他們了,日月運行也是不得已的!
十二月三十日
無意之中,常常能尋出可快樂的事或地方來。下午和三位朋友向一條莫明其妙的巷裏走去,居然說是城隍山到了。而且當我們上山走的時候,有的說我們到母親懷裏去,有的說向西天佛國裏去,在我更像踏上青天一樣。人的生活原是要在高山上過的:一則不染到塵俗的悲酸之氣,二則似乎在另一個星球裏一樣,看到別人很小,似螞蟻般的意識生活著。天在我們的頭上愈加闊,分外青;沒半點雲翳,更顯出天空的清淨來。地也擴大些,湖、河、草地和鱗鱗的房屋,聚著一塊。在錢塘江的風帆,和西湖的遊艇,也都有一種隱約中的重要意義。而且在平原的盡際,煙霧茫茫的天地分界處,似更有神秘隱藏著。蟲也爬出來,蝴蝶也飛去〔飛〕來,在我們的身邊,很有些萬物同樂的景象!
宇宙原是如此的,朋友!宇宙原是如此的!
十二月三十一日
總算一年過去了,但也不值得使我介意,因為年年總是如此,笑也覺得無聲了,哭也覺得無淚了!光陰原是束縛人類的繩索,過去一日,索也多了一圍;過了一年,索也不知重了幾匝,一直要到最後的一周——死了為止!
我已經是二十一年了!在這二十一年中,不知道而且自己也想不起有多少的蛻化!我長大了,我結婚了,我有了妻了,我又有八個月的孩子了!差不多我是成熟的果子,啊!紅而要爛的果子了!我身裂,我心碎,足也立不住地球了!
宇宙原是嬰孩眼中的餅果!附屬小學校裏的小朋友們的預備鬧新年的樂器聲,真是有意味啊!
留不住的,
我總讓你去罷!
願勿再回顧你帶著淚痕的小臉,
給人們想念!
天涯!
遼遠遼遠的天涯啊!
叢生著荊棘,
迷漫著雲煙,
將不能給人們互相認識罷!
我的心和空氣一色,
將不能給人們認識罷!
我的未來的天涯,
不能不使我前進的天涯!
我將和你怎樣結合啊!一九二三年一月一日
今天是最近要來的一年的開始第一日。
我也不懂得什麼意思,日光全和以前一樣,不過月色稍為圓滿明了些,不知人們究竟懂得什麼意思,臉色和昨天不同,而且一群一群的漫遊著,高笑著。我和莫君,我的半年不相見的一位朋友,雖則也談到關於這件事上的,但總覺得沒有意思!
人,自己將宇宙錘碎,弄得天花散亂,自己的鼻上有別人的血跡,不知幾千年了!還半點不覺悟,不懺悔,和平仁愛的挽手著走;反要天天張起巨大的網羅來,引誘人的投陷,真是奇怪極了!人,本來是獸性最發達的動物,任憑哪個禽或獸,總敵不過所謂人的能力來。但不好的獸性的遺傳固然使我們發達,而好的一方麵,我們也該要使他日日滋長才是。但不知怎樣,好的總未見伸張出來!不然,何以人的一群,你看那邊的人的一群,何以這樣廝打吵鬧,而不及天空的一群〈的〉鳥的親愛和唱的飛翔過去呢?唉!我總痛心!人類不該有這樣的遺傳,而且我更不該有反這樣的遺傳!騎著肥大的馬,戴著高高的一束白銀絲的軍帽,穿著異乎尋常百姓們的軍服,一匹一匹的跑過去,否則我也可以凱覦一下罷!
兄弟喲!未來正在我們麵前開〔口〕笑,我們大家和愛的前去吧!穿著同樣的衣服,去拿同樣的麵包,隨著我們的意思作,隨著我們的意思歌,隨著我們的意思想,我們多麼快活喲!我就是你,你就是伊,伊就是我,這是人類所希望的,應當,兄弟們所希望的!
一月二日
今天天氣驟然冷了很多,在工人們更是一件大事,因為他們都停起工作來了。青天被雲蔽著,寒風從西北吹來,簡直同來剝人的衣服的債主一樣。我手僵,我不能工作,我隻想到回家。
一月五日
早晨五點鍾就醒了,但我是十分知道那時距快車的出發還有三個鍾頭,不過身體沒睡意,一切都是無效的思潮!並且鍾擺一的嗒間的長度,竟使我驚駭作時間的停止了進行。我也看不見星明,我也聽不到雞叫,隻有孤寂悠遠的長夜緊迫著我!
東西整理好,辭別了朋友,我和邦仁開始上了回家的旅路。車夫拉了我,步步遠離了學校,送我到城站。火車也就開發了。一站過去,一站過去,繼續的一站一站過去。陽光照著旅客的身上,使旅客上下車有異樣的匆忙。這也是奇怪,來回往返,人生就是過去。幾個年老的公公,隆著背,氣喘喘的,提著包,也不知為點什麼!幼小的弟弟,也穩伏在他的媽媽懷裏,隨著車去——搖籃一樣的火車,有時使他自行發笑,抬起他的小身,有時使我發怔了。他的母親,低著頭,含著淚珠的中年婦人,我也猜不出她的白髻心是何用意。究竟,一形一色,都顯出人類的淒慘來!而且在這次車中更不幸,找不到半個微笑的伊來。火車已到終端了,人們一哄而散。我也總算移過了四五百裏路的位置了。
一月六日
在上海逗留了一天,但上海的一切,時時像驅逐我出境的樣子。車從前麵來,馬從後方至,我在路中竟似在陰府的奈何橋上一樣。而種種異樣的黑暗怪狀更使我在船中看到了!“一切都是騙人的”,一位老年的賣桔者,對一位和尚說破了,也無用我重述。
一月八日
旅途中的恐怖,不安,總算在我的眼前消失完全了。我已到家,已看見過了我的爸爸、媽媽、兄妹嫂侄等,還有伊和愛。但我幾乎疑心,我是在夢中嗎?誰都不是我的一樣——伊這麼老了,而且這麼的伊,不得不使我流出淚珠來!我愛——旦華如此黃瘦,隻是兩隻小眼,異常圓黑。唉!一切都使我驚駭嗟歎,我不該早想回家來!眼前的實況,和我思念中完全相左。
一月九日
一個人的思想,常常生出矛盾來,也太無價值。——我不該提早回家,——其實已無所謂不該了。我隻有緊飭地〔依〕著自身,照自身做。
一月十日
一天隻是兩件記述:吃雜物和朋友談天。
一月十一日
今天是第一次使我證明社會的殺人,給我最大的印象和悲傷。我和邦仁恰在躍龍山遊走,隻聽號聲嗚嗚地吹來,許多人在郊場上慌張著,說是一位和尚強盜要來殺了。我心裏立刻有所轉動,似乎恐怖著這在人類社會上,不知如何的一件大事!但死犯被幾十個官兵綁押著,後麵還有兩位騎馬的兵頭,竟從那路上聲勢堂皇的來,附著他們的都是一團殺氣。人們到殺人的地點了,死犯也被迫跪下了,槍聲立刻從他的後頭砰的一聲放出,人立即向左仆倒。許多人都不自解,鐵桶般的圍著看,我也不知他們的良心,對於這件事否認還是讚同?他有罪惡,他有極大的害人的痕跡,不過,一顆子彈,就能抵消它嗎?一顆子彈的能力,能夠相當他如此重大的罪惡,這怕是人類自己的思想的不精確罷!他死了,他的血跡仍遺留在社會裏,永遠永遠的不能磨滅。這種社會的血跡,是否人類自羞的紀念物呢?而且自悔不恥的官兵,和強盜又是一樣,個個人們和官兵又是一樣。現實的社會,實在說一句,誰不是強盜呢?朋友!我強盜了!你強盜了!連我們所最親愛的也強盜了!強盜的世界,我們究竟將怎樣嗬?
我的心,差不多從心頭提到天空,像動蕩閃熠的星一樣,要墜流到茫茫大海中去了。吃中膳的時候,母親燒一隻雞給我吃,我一見到精光的雞身,就疑作它是人類中的有罪者一樣。拿雙箸,刮分它的肉,我的手也顫動起來!以後我自己罵自己——這是你的錯誤,現在的世界非如此不可的!
一月十二日
人們的心,相差真正遼遠!一方麵覺得可笑,一方麵覺得可驚。上帝啊!你為什麼同一樣的生人,而不賦以人同一樣的心思呢?使彼此不能同在一條路上走,要東西各異,很明白地可以完成,也弄到天涯地角來。親愛的,反而生疏了,寶貴的,反而厭棄了,甚至可以同席豪飲〔的人〕,要做擲杯碎碗的仇視,真正可傷心喲!我的兩位朋友,明白些罷,我們萬不要再學習舊社會中的人們的昏昧心理的作用,來自害自己。我們共同的揭破心之隔膜罷!露出精赤的肉質來,兩相耀照,共在人們的眼前罷!
一月十三日
我實在心裏壓製不住了,我隻有自己哭!我如此委曲求全的腆顏人世,還要遭母親的說——我太昏了!我件件都謹慎,我事事都了解,我還要受家中人的猜疑,真太負我了!但在父母——我最親愛的,或者是愛我,不過愛的錯了,而且太膚淺,太淡薄,但這也是社會的罪惡。不過我的陳情表,總是拒絕,實使我失望和自傷!我沒有法子,我隻有自哭,我願流盡我收藏著二十年的淚珠嗬!
一月十六日
昏昏沉沉的好像醉了!
一切在我的四周,都是我的仇敵:阻礙我進行的仇敵,
威嚇我停止的仇敵,
引誘我後退的仇敵!
無抵抗主義者嗬!
我可用你的手腕去應付嗎?
我還用你的手腕去拒絕呢?
一月十七日
我幾天了,想用我的久鬱的思想,對父親說出,但一次不能說,不易說嗬!我的口到那時,簡直開不開了,心如石〈一〉塊一樣,不能轉動,我僅能用兩眼注視著嗬!
一月十八日
前幾日我為吾邑的教育——創辦初級中學和改組現縣立高小,作幾次的奔跑,今天,結果和西北風同吹來了!在我本來是無用介意,而且也必然的,不過我說別人“你A的錯了”,他要用“我B為什麼錯呢?”來辯問,更說“你有什麼C罷?”來嘲答,真使我覺得我不該說你A錯的話了!死沉沉的社會,怎能容得活潑潑的青年!稍自覺的人們,必灰心社會的負人,社會的殺人,和自己的失望!我本以孩子自居,而我也沒有壯夫的膽力,我自認是過去的人,不過不得不講的半句,不得不講了!而別人竟視我為一顆炸彈一樣,我實可發笑!而且以我為有五月後的計劃。C的用意,真使人以他們為可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