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4(1 / 3)

五月七日

吃過中膳,望到短針正〔對〕著1時,就拿三本書送給伊們——設計組的三個教員。在那教室裏交的,是交給顧先生轉送的。我的意思——是在三星期內得到伊們許多無形的贈品,似乎將我的生命,高化了幾倍,我不可不有所感謝。本來是應當的也尋常的事,不過當我送交伊的時候似乎有些兩樣,並不是手在戰栗,況且心也十分寧靜,微些間,似覺六角錢價值的書本,有無限意義和寶貴。而伊的受我,也和直率的男友不同(當然的),實含著奧妙而婉轉的情誼。謝了我,又來謝了我,而且還夾著多少的真味,實在是我第一次的光榮。五月十四日

在我的心裏有一個怪物,正和我的胃病相仿,大概怕還有一種密約的關係罷!不然,何以這樣來無跡,去無蹤,總是纏繞著我,時時緊緊的呢?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的這一次舉動——獸性的指頭行為,真使我痛罵自己不是一個人,還不值得撕碎喂那頭野狗!實在想不通,所謂人是如是的一件東西。所謂有神聖的心靈的人類,也是如是做的和下等蝗蟲一樣的動物!外界的刺激,真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刺激,竟使我內心的肉欲火焰猛燒起來。自己是知道的,這是一種青年的罪惡,用了多少清涼的水來倒注——看書嗬,散步嗬,和朋友談笑嗬,結果仍然無效。我也認清,這有一種特別的內部發泄作用,成於精神界的不安寧,和思想的不正當,——早晨三點鍾時的不安眠,所以有這一次的結果。於我的身體和人類的有神聖的心靈,似乎太自矛盾了。五月二十九日

頭昏,到校園走走,變了秋一樣的天色,很將我的“我”加上幾個W主義的問號。怎樣是我今秋的行徑?我的行徑的計劃已預備到如是了。但為什麼現在要過十小時的機械生活?強不願以為願,我知道是人生最大苦痛的第二條。我必須要受這樣被動的指揮,我才能得到下半年的生活嗎?人畢竟也是一個“草兒在前,鞭兒在後”的動物嗎?唉!我什麼都可以,什麼都願,孤獨的山也好,熱鬧的市也好,執缽也好,執錘也好。子路說的好,何必讀書,然後為學。而且手卷口誦,自謂吐氣揚眉的讀書人,我更可惡的。我現在還要說這時是英文,這刻是數學,談天是不應該過久的,湖濱是不好常去的。上半年的人,要做下半年的奴隸嗎?唉!知道了!奴隸無論是為人做,為己做,都是不好的!被動就是奴隸,強迫就算被動嗬!六月七日

“過去的快”、“未來的慢”,同是人的時間上的阻礙物!同是日神給人類的罪惡!今天,尤其此刻,想跳出這觀念的範圍,我,隻有潛心瞑目了。

思想在“伊”周身繞著,“伊”覺到有無形的牽絆麼?門緊關著,那邊是冷冷的,宇宙的創造者,實在是錯做了嗬!六月十日

在歡送場上,同學會諸君,要我們述畢業後的誌願。我,實在沒有誌願,而且不成誌願,但我不能不說:“我”的在現實的世界上,好似幾何學上的所謂“點”,有位置而無長寬厚。說沒有,卻是確乎存在,說是有,卻實在找不出這個東西。進一層,也可說小則小於電子,大則大於宇宙。所以“我”的現象,常有兩種變態:有時呢,覺得自己渺不可言,在輕塵中飛蕩,實在毫無意義,而且目不能及父母,言不能聆愛人,微乎渺乎,我之為我,實也如無!有時呢?則擴張到無限大,窮宇宙所不能盈,所以又處處時時似宇宙不能容我,而我竟無容身之地。由此二種,我之存在,和存在的近的未來,常不免流於悲觀,且竟欲自殺!但這進一層的思想,是“我”的變態。真正的“我”,就是幾何學上的理想的點。怎樣呢?通過一點,可作一無限長之直線;通過一點,可作一任意形之曲線,而且一切構成本形之圖,皆以虛點為基線。此種是常形的我,真正的點的功勞,真正的“我”的責任!但我常被進一層的思想所侵蝕,有時則失之過大,有時則失之過小,真正的我,又恍恍惚惚不知何年實現。六月二十日

本來已經籌備,今天聽到這個消息,更加重我的努力,穩定我的誌向,而且,假使定能考入東大學校,我決以豬羊謝天帝了!想必告訴我的朋友,也不至來騙我罷?所謂“伊也旁聽”。

昨日全體同學歡送我們。有的說我們是姐姐要出嫁;有的說,嫁的不好——非理想的丈夫,終身是受苦痛的。而我也要說,我們是哥哥,現在像要離家出外了!但不知我們的前途是怎樣。我也不說“鵬程萬裏”,但看這,在十年後,片紙形容。

今天下午全體教職員,又留別我們在西湖公園。本來已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和興味,而回來,七個人在一船,三位同學奏樂,呀!梅花三弄喲!柳青娘喲!行街喲!我隻覺得是我的靈,在雲霞縹緲中,與宇宙的自然,擁抱而混合成一體〈著〉了!更有劃船的伊,——一位十六七歲的粉紅姑娘,卷卷發風飄在額前耳殼間,眼不動而盼兮自見,唇不啟而倩兮自流。我歎其命運,又羨其命運。穿著淺花白褲,襪翡翠般色,軟鞋半舊新,是我所歎!腕扳著槳,身前後屈,水浪浪後去,船由是波波前遊,汗從額上珠珠落下,跌在伊的懷裏,表示出西子湖的真麵目的一部分,而且陣陣風揚,將伊的靈,送到我的眼內,這是我所羨的!可惜地〔心〕引力不強,往常的船,怎麼走的這麼快,不得不使我們有俯仰之間,即成陳跡之歎!船抵埠,最後一眼,更見有一 The Brass Band Trumpet靜默在伊的位邊。六月二十一日

好消息次次向我的鼓膜叩門,好現象屢屢來我的網膜呼喚,我或者可以不致發狂了!在那一刻,我真完全不自知,好像眼前個個人,都成了暴猛的禽獸,利齒張牙地向著我,炯炯的兩道目光,如靜夜荒野中的緊急閃電一樣可怕!現在,還好,都漸漸和平起來了!有的也會笑了!是我的命運,還好!六月二十二日

今天於我不利,晨間被驚醒,隱約中似乎校中冤鬼大鬧了!以後,果然,遇著人若個個對我白眼,而且繼續的來了兩個不好新聞,一個是一位小姑娘被辱,一個是攜校具離校。人是獸毒最甚的動物,猛禽如鷲的眼珠,還是人的眼珠可怕的多!猛獸如獅的爪牙,還是人的手足厲害!口口氣都呼出些瘴癘之風!唉!莫非一部分都不為我所冤枉了罷?如是,愈謂天國,即愈近地獄了!從心所欲十二年十一月以後(1923年11月16日—1924年2月9日)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秋雨滴滴瀝瀝的落著,正如打在我的心上一樣,使我的心搖曳出和秋同色的幽秘來。實在,這樣椅子,於我不適合,恐怕因為太軟,正要推翻了去找那岩石做成的坐著。不過,何處呢?無可如何,還是永遠去立著,體弱的我,又不能做到!宇宙啊!為什麼有一個“人”的大謎嗬?我現在正在一間受三分之一的光線的房裏徘徊,耳朵放在雨聲裏,眼睛看那不紅不白〔的〕地板,手拌著背後,自然而無意義的走動兩隻腳,躑躅之聲,奏著雨打的歌調的拍子。兩個小孩正躺在我的床上,談些我所不懂的話。以後〈了〉,大的說:“先生!你很沒趣罷?”“是的!”“為什麼沒趣呢?你能告訴我嗎?”“不能,因為我的心,不許我的口子再告訴別人知道!”我一邊仍徘徊,一邊慢慢答她。她想了一息說道:“我知道你了,你在想你的妻子?是麼?”“不,決不!”“想你的父母?”“也不!”“想將來?”“不過猜到了我沒趣的十分之一。”“你還為什麼呢?哇,曉得了,中飯還不吃,肚裏餓了!”說著,微笑起來了。我說:“不是,不是!你究竟不能知我的心,愈猜愈遠了。”“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呢?我有心事,你都知道,你自己說明白我心的十分之八,你連一分都不能告訴我麼?我又不和別人講,哈哈,你以為我是一個小孩子,哈哈!”她的笑,含著一腔無名意義,很使我心裏不自然,所以我說:“我知道你的心靈不像小孩子,可是我總不能使世界上的隨便那個明白和安慰我的心,所以在我的今生,總沒有可告的對象。對象就是領受我告訴而同情的人。由是我更恨我生之無為。宇宙間,我是人類的孤獨者!我隻有等待死後,或者會有人能領受而同情我的怨訴。所以我的快樂,也隻可望諸來世了!”她聽了我的話,好似深有所感,她完全明了我的意思,對我說“你不愛你的妻子麼?這是你自己的不好!”“並不不愛,她也能同情我的告訴,可是沒法領受我。”“為什麼呢?你可寫在紙上寄給她。我有時覺到許多話要告訴,可是沒處告訴,我就寫在紙上,自己讀讀,一邊也可忘記了自己的沒趣。至於你,更可寄這紙與你妻子。我還有,不過這些話你不能告訴別人,我現在告訴你,——我有時好像有許多許多……說不出喲,就是‘愛’!要到別人,而一看,竟無人可被我愛。唉!我真氣,真覺得無意義啊!”說到這裏,她將〔身〕一翻,指著她的弟弟——他是抱著一隻貓和貓玩——說:“同他講講,又不懂,他是一個呆子,——他是我的哥哥便好了。”於是我問:“你不愛你的父母麼?”“啐!他們是擺出大人的樣子,哪個高興和他們講。他們專功講嗜好,講應酬,忙也忙煞。”“你不愛麼?”“愛總是愛的,爸爸,我實在不願意,品行不好。總之,他們是父母,我恨我沒有同樣的一個人,以先,在外國,還有一個Lili,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的一半,現在,一個沒有喲!”她搖搖頭,作相逢無知己之歎。我實在想,她的心裏有我是她的先生的觀念,否則,我現在減了十歲,和她同庚,她一定感到我是她的一個知己啊!我一邊笑笑對她說:“你可期待,將來天帝定會差一個知心者到你前麵來,你可期待。”她頭一轉說:“有這樣好!”“一定的,再過幾年。而我是沒有‘幾年’可等待了!”她一想,又說:“是否說丈夫啊?啐,我不願意結婚的!何苦,同那些男人結婚,喪失了自己!”“有不喪失你自己的男人,會和你結婚的。”“無論如何不。就結婚,我也同女人結婚,不好同女人結婚的麼?我將來或者不結婚,或同寶拙(按:一個女孩)結婚。”說到這裏她實在不懂〔結婚〕意義,這正是她現在研究的一個問題,所以更頭彎彎自是的說:“我將來一定提倡男人和男人結婚,女人和女人結婚,省得男女性子不同,時常爭鬧。”我不覺十分注目視她,就隨口說:“正以性子不同,所以要男女結婚。”說完,很覺翻悔,不該以這話提示她。她問:“奇怪哉!我不懂,為什麼緣故呢?”所以我說:“請你不必討論這個問題罷!你再等幾年,自然會明白人生的意義,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時時留心這些問題,到現在一回想,就覺翻悔。就是此刻,也更使我沒趣了!我不能明白對你講,不過望你絕對不要想它罷!”我仍舊徘徊著。她呢?更靜默了,慢說著:“我曉得你們不肯講的,不過奇怪,為什麼不肯講呢?我也曉得幾分,不完全明白就是,有什麼不可講呢?你們不講,我更要想它!一個人總有好奇心的。”我說:“我心裏更沒趣了,我想將我的沒趣,告訴我的紙。請你們到樓頂玩一息罷。”她就立起問:“好的,寫信給你的妻子麼?”“不,隨便寫寫。”這時男孩也聽夠了,起來笑說:“要寫信給你的妻子!”於是他們出去了。其實,天呀!叫我怎樣寫呢?除非有天使〔般〕的解剖學家來挖出我的腦子,放在一千倍的顯微鏡下,細細地觀察,才能知道以外,怕再沒有可寫出的方法了!我隻好坐下椅子又立起。椅子呀!我實在要推翻〈了〉你了!十一月十七日

昨夜一夢,奇極了!我正和伊牽著手忙忙在逃,剛從師校門口出來一樣。後麵,許多強盜——朋友,追來。我就用手槍放去,但很留心,向著天空不願傷人。忽然逃到自家城隍廟了!迎麵許多故友,都是死了的,玫妹也在其內。她問我為什麼不回家,她就帶我倆回家了。以後也糊糊模模,不很清楚,就醒了。我很怪,怕這是一個不祥的夢!

十一月二十九日

請你做個眼前主義者!你〈決〉可拋棄了將來,絕斷了希望!因為將來一定和你無關係,希望就是你的罪過空想!你,你無論如何,看看你和兩孩照的相片之美麗和真情;電燈光的輝耀,映在牆壁上雪白!或者,想想晚膳的滋味,睡覺的舒適,還可用你的手去摸摸被褥的柔軟否,溫暖否;否則,你就安然入夢,待天亮又起來好了!人們要求你,你有的,你可給些〈回〉他;你沒有,就如此過去好了。人們請你吃,你也不必客氣,總之,你知道一個眼前就好了!十一月三十日

今天我又這麼明白:——你要〈你〉為人生而人生!不必絕望,不必奢望,絕望是以你為過去而人生,奢望是以你為未來而人生。這都是可憫的錯誤,你必須分清界限!譬如人得住在屋裏,一所普通的平屋,人若以永久定其為〔破漏於〕這屋而不願住,錯了;若以妄想其為高堂大廈於這屋而不屑住,又錯了!隻可修葺其破漏,掃除至清潔,空氣流暢,日光照耀著,很好了!所以不絕望,不奢望。〔絕望和奢望〕——這是使你精神墮落的魔鬼!要有望於此刻的一刹那,暫說“現望”!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