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得瞧一瞧……”
天色漸漸昏黑了,埠頭上已經沒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遠遠地射出星星的燈火,正似水麵的飄泊的流螢。在靜穆而寂寞的時間裏,華桂忽然站起來說:“來了麼?”
“來了,等急了罷。”月娥從黑暗中走近前來,手中提著籃子。
“等急了,飛哥兒也在這裏。”
“呀,對不起,累得飛哥兒也久等。”月娥笑著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話,橫豎我晚上總是玩。”我謙恭地說。
“飛哥兒想瞧瞧賽貂蟬,哈,哈,哈!”華桂瘋起來了,拉著月娥的手。
“呸!瞎說!”我急了。在華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麼?哦,真美麗!”
“你帶我們瞧瞧!”華桂懇求地說。
“可惜她不容易出門,一年出門不過幾次。”
“為什麼呢?”華桂問。
“因為她的父親不在家。她父親到杭州做什麼局長去了,在外麵娶了姨太太,所以一連八年不回家。她們母女兩人,苦守在家裏,靠著取租,吃用也夠了,但心中總不快活。”
我從無聊的幻想裏產出空虛的同情了,從同情裏又感著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發地立在黑暗裏,望著河水。
“嗬,飛哥兒,怎麼呆住了?傻子!沒有瞧見過,知道將來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憐,真是不害羞!”華桂帶著譏笑地說。
“不許瞎說!仔細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華桂。
月娥和華桂都大笑起來了。
“時候不早了,應該走了罷。”月娥說,於是華桂靠近她胸前去撫弄了一會。於是我們分別了月娥歸來。
市鎮上已經滿街燈火。喧嘩的聲音,響徹了全鎮。我纏在無聊和苦痛的幻想裏。父親適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記了晚餐。
三
我一連幾天沒有跟著華桂到埠頭上去,因為我怕月娥和華桂要拿我取笑。天氣漸漸炎熱,暑假轉眼便到了,我預備畢業考試的功課,比從前倍覺忙碌。但有時讀書倦了,夜闌人靜。心中又忽然想起——
“我總得瞧一瞧……”
華桂有時晚上也嬉皮笑臉地到房中來,談一會,但隻要聽見外麵父親的腳步的聲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拋開書籍,到櫃台上去站了一會。華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棧房裏,笑嘻嘻地說:“到手了……”
“恭喜你,幾時到手的?”
“昨晚……”
“在什麼地方?”
“埠頭過去的草堆裏。”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別罵人!明天下午我領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裏?”我羞了。
“觀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麼知道?”
“月娥告訴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裏去。”我忽然羞得回轉身來跑了,華桂在後麵趕來說:“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這一天,清早起來便似乎有些飄飄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許多的怪夢。早餐後便到學校去,同學以為考期將至,對於功課都用心靜聽,教室裏也沒有從前一般的喧嘩聲音。我的心裏卻總是老在想些無聊的問題:
今天能夠瞧見嗎?
瞧不見,怎麼樣?
總得瞧一瞧……
午餐後,曆史課結束後,大家都預備溫習,我便夾了書包,跑回店中,我記得途中的腳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華桂看見我回來,便到棧房裏拿了兩小捆藥材,作為到河裏漂洗的模樣。在他後麵跟了出去。
觀音寺離古城鎮約有一裏之遙,那裏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觀音,他們無論男女,都呼觀音為“救苦救難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麼廟會,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結隊偕行,大概都是觀音寺進香歸來的。
“仔細些,不要給賽貂蟬走過了!”華桂東張西望地說,手裏還拿著藥材。
“又不認識,知道她走過不走過?”我微笑地說,眼睛仍注視著行人。
“那一個小女子最美麗的,那一個就是……”華桂說到這裏,忽然跑向前去幾步。
我抬頭看是月娥來了,也十分歡喜。
“等急了罷,飛哥兒。”月娥說。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頭上戴著一朵紅花,倒也有幾分的美麗。
“李家的少女呢?”華桂不能忍耐地問。
“在後麵,快來了。”月娥回頭望著。
我們三人的腳步愈走愈遲了,月娥故意同我們離開幾步,表示她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