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戀人(3 / 3)

夕陽反照在路邊林中的樹葉上麵,樹葉上閃著燦爛的金光。暮鴉隊隊,在天空啞啞地飛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後麵走來的一個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約也不過是四十上下的年紀,臉上卻帶著蒼白的顏色。眉頭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標誌。後麵伴著一個梳辮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動的眼珠,烏黑的頭發,玫瑰色的圓長臉龐,襯著粉紅色的上衣,淺藍色的綢裙。婷婷而來,似碧桃在微風中飄蕩。

“這真是活貂蟬!”華桂輕輕地說。

我迷戀在暮色蒼然的歧路上了,這樣美麗的少女,是我從來沒有瞧見過的。

然而人生的美滿而幸福的時間,終不過是轉眼的一刹那間罷。她們在前麵走去了,微風吹月娥和少女談話的斷續的聲音到我耳際,那清脆而幽越的樂音。我的靈魂是被愛之烈火燃燒著了。

“跟到她們的家!”華桂提議。

“好的。”我說。

走盡那蜿蜒的曠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後街了。黑暗開始張開它的幕。藉著市上的燈光,我們還隱約地望見她們三人的後影。再轉過一條小巷,前麵便是一場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邊。我們模糊地望見她們穿過古槐,便仿佛聽見開門的聲音。

“大約她們都到了家罷。”華桂說。

“應該回去了。”我無精打采地說。

校中的畢業考試已經開始了。我每日考畢的時節,總要走到那晚上走過的小巷後麵的空地去望望,蒼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幾尾小小遊魚,都已經成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裏去的時節,是瞞著一切人的,連華桂也瞞著。

“我總能再瞧見一次罷……”

我的心中常常這樣希望著,走過古槐,便是三間並列的大廈。靠左邊一間的屋是常常閉著門的,我於是想象這就是我愛的少女所住的家。

這裏來往的行人並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著月娥了,她提著滿籃的衣服,正要往河邊的埠頭去。

“飛哥兒,這裏玩得好嗎?”

“我歡喜瞧池中的魚。”

“不是瞧魚,瞧人罷?”月娥笑了。

“瞧人——替華桂瞧你嗬!”我滑頭地說。

“瞧我?好說!瞧李家的少女罷!瞧姍姍,是不是?”

我從此才知道姍姍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見我以後,華桂也發現秘密了,不時跑來找我。我心裏以為姍姍隻許我一個人在那裏等著瞧的,對於華桂之跑來,甚不滿意。於是便絕跡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來了,心裏卻終不能忘情,總想——

“我應該再瞧見一次……”

畢業考試完了之後,榜出來了,我幸而還考得好,名列第二。父親很歡喜,便籌備使我下半年到南京進中學。

同時也常有人來向父親提起我的婚姻問題來,父親興高采烈,評頭論足,總不滿意。

“李家的女,姍姍好麼?”

那一晚,我在櫃台上,忽聽見同父親談天的夥計,說出上麵一句話。這是危急萬分的時候到了,我便靜聽父親的評判。

“美麗極了,可惜身體太弱,怕要短命。”父親搖頭地說。

這“身體太弱,怕要短命”的八個大字,輕輕地將我的心頭夢想完全打消了。愛之神嗬,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隨便地撒下愛之種子罷,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風吹終是難拔卻!

我為厭恨父親的評判,曾一個人躲著哭了幾次。華桂不知道底細,以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離不開父親,所以悲傷。

“飛哥兒,好好地罷,到南京去讀書,用功幾年,做了官,再回家娶親,娶李家的賽貂蟬。豈不威風嗎?”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輕輕地給父親迷信的思想抹殺了。我那時隻希望在動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見姍姍一次;或者我們能夠談話,談一句話。

暑假過去一半了,父親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來催,我於是便乘了一葉扁舟,離開家鄉。我對於故鄉的水光山色,都沒有什麼留戀。隻是母親沒有到店裏來,臨別未見,不免神傷。而且姍姍的影子,總時常在心中搖曳。甜美的希望是沒有了,但幾時再瞧見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後,因為初入中學,功課匆忙,所以無聊的夢想漸漸忘卻了,次年四月,父親來信說:華桂已辭掉,是為了與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傷,而且華桂又到哪裏去了呢?這有誰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姍姍,她將來竟嫁給誰呢?那樣美麗而可愛的女郎!她的將來的命運是幸福,抑是悲哀?這也許隻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經八年不回到故鄉。但隻要獨自在暮色蒼然的小路上走著的時節,便不禁如夢如煙地想起姍姍,她是我的第一個戀人!雖然我們不曾談過一句話,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還不知道世界上有愛她的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