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3
十六
十二月的時候了,霍之遠和林妙嬋兩人間的愛情已經達到沸點了。他倆現在衝突的時候比較很少,似乎已經是由癡情上的結合,達到主義上的結合一樣。他倆的意識和行動現在完全是普羅列塔利亞化了。他倆的談話的焦點現在完全是集中在主義上了。本來在這樣的軌道上走去,他倆的同棲生活的問題,當然是在必然律裏麵可以達到目的的。但,愛情到底是有波瀾的。他倆在這條平安的軌道上,於是又碰到一場悲喜劇了。……
霍之遠近來因為和譚秋英碰到麵便談話,談起話來便非一二個鍾頭不行。雖然內幕上他們是在談論革命問題和接洽關於林妙嬋加入×黨的事;但在旁觀人考察起來,總誤會他們是在談情話的!這種誤會,自然是林妙嬋更加厲害!一方麵因為譚秋英的年齡,才情,風貌處處都有和林妙嬋成為情敵起來的可能;另一方麵是因為霍之遠和譚秋英在談話的時候,總是守著×黨的黨紀,不肯讓林妙嬋加進去(林妙彈還未曾正式被承認為黨員)。這真使她接納不住了。……
這天,正午的時候,褚瑉秋,林妙嬋,和譚秋英一道到×部後方辦事處去找霍之遠。霍之遠便和她們跑到辦公室外麵的草地上散步去。譚秋英照例拉著霍之遠拚命的談起話來;她的談話的內容似乎很秘密似的,她招著霍之遠跑開十幾步去嘁嘁喳喳地談著。林妙嬋和褚瑉秋守候了一會覺得不耐煩了,便冷冷地向著霍之遠遙喊著一兩句辭別語,跑回G校去了。
霍之遠和譚秋英在草地上依舊在談著。草地之旁是個荷塘。塘裏的荷花在二個月前已經凋盡了,這時候隻剩下一些枯黑的荷梗。荷塘之沿有許多病葉枯枝的柳樹,這些柳樹在金黃色的日光照耀之下閃著笑臉。
“譚先生!你是太糊塗了!我站在黨的立場,用著同誌的資格來批評你!你把我們的黨的秘密統統泄漏給林妙嬋!你和她因為感情太好了,便把黨內一切的情形告訴她,這是很不對的!我們黨裏的黨員是需要理性的,不需要感情的!就拿你那天同我講話的態度來講,你實在也不應該把許多黨內的秘密告訴我!咦!霍先生!我用著同誌的資格來批評你,你快要把這樣的脾氣修改一下才好呀!……”譚秋英站在霍之遠麵前,雙手交叉著放在她的胸前,態度很是堅冷。
霍之遠聽到這段說話正中他的心病,不禁把臉漲紅著。他想不到譚秋英這個嬌小玲瓏的少女會這樣不客氣地拿著黨紀來教訓他。他覺得又是羞恥,又是愉快。羞恥的是他自己實在幹得不對,給譚秋英當麵這樣教訓,有些難為情。愉快的是他覺得受了這樣一個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同誌來糾正他,批評他,實在是很幸福。
“Miss譚!你所說的話都對吧!我很感謝你!但,這裏麵你實在還有許多誤會的地方,我不得不向你解釋一下。我對林妙嬋的說話雖然有些地方太不注意,但並不至於把黨內的秘密泄漏給她的。至於和你那晚的談話雖然未免太坦白些,但我已經知道你的思想很不錯,而且態度已傾向我們的黨來了,我才那麼講的啊!……”霍之遠一麵認罪,一麵還是取著辯駁的態度。
“霍先生!你再也不用和我強辯了,你把許多黨的消息告訴給妙嬋,我們G校已經許多人知道了!……”譚秋英的態度更加嚴厲,她的眼睛裏閃著火,簡直是發怒了。“Miss譚!不用動氣吧!你對我的批評,我誠懇的接受了!”霍之遠又是覺得痛苦,又是銷魂。
“霍先生!倒請你不要動氣哩!我覺得我們既然是同誌,便用不著什麼客氣了。我批評你的說話未必都是對的,但是其中自然也有許多地方可以供給你的參考哩!現在我要請你批評我了!霍先生!你覺得我怎麼樣呢!請你盡量的批評吧!”譚秋英的態度比較和藹一些,她在笑著了。
“你很好!你很有理性而且在工作上很努力!”霍之遠的心情已經平複,他覺得輕鬆了許多了。“真的嗎?我自己覺得我有許多地方終不免失之幼稚呢!”譚秋英稚氣的走動著,露出平時和霍之遠間的親密的態度來了。
“啊!霍先生!幾乎忘記了!我昨天晚上把那張入黨表交給林妙嬋;那張表是我一時弄錯了,那原來是介紹人填寫才對哩!——唉!霍先生,這便是我的幼稚的地方呢!你說,現在有什麼辦法呢?”
“啊!啊!你把那張表弄錯了麼?還好,那張表林妙嬋接過手後交在我這裏呢?現在你把她拿回去吧!這張表內容怎樣,她還未看見呢!”霍之遠從衣袋裏抽出那張表來,交給譚秋英。
“Miss譚!以後做事小心一點吧!”他望著譚秋英笑著。
這時候從柳葉間透射過來的日影照在譚秋英的臉上。她一轉身便走到霍之遠身邊來。她朝他呆呆地盯視了一眼,忽然臉上灼熱起來了。
“霍先生!我們倒要注意些,現在的社會冷酷得很哩!我們不要再談下去吧,恐怕人們要說我們在這柳蔭下談情話呢!……”譚秋英朝著霍之遠點了一下頭,臉上飛紅著,走向G校去了。……
下午兩點鍾的時候,霍之遠正在×部後方辦事處辦公很忙的當兒;林妙嬋獨自個人走來找他。她身上穿著一件淡綠色的布長袍,披著一條紅披肩,臉上堆著一團氣憤;她責問他為什麼碰到譚秋英便那樣亡魂失魄。她責問他是不是已經不愛她了。她說話時露出歇斯底理的病態來。“唉!真無法!她碰到我,便拚命要和我談話,我有什麼方法可以不搭理她呢!”霍之遠向她解釋著。“誰叫你見了她便涎臉,嬉皮,隻想和她討好呢!”“那裏有這麼一回事!我也不見便怎樣的高興她!今天還捱了她一頓罵呢!”
“捱了她一頓罵,才把你的神魂都罵得酥醉起來了!……唉!騙我做什麼,你高興她也罷,不高興她也罷,與我有什麼相幹呢!……唉!革命!什麼是革命!你們不過是掛著革命的招牌,在鬧著你們的戀愛罷了!……”“你為什麼這般動氣起來呢!我恨不得把我的心剖開出來給你看!你才相信我哩!……唉!我這幾天所以和她那麼接近,都是為著你的緣故哩!都是為著想把你介紹入×黨的緣故哩!……”
“唉!唉!我再也不敢相信你了!……我那裏比得起譚姑娘呢!……”
他倆這樣談論了一會,霍之遠覺得在辦事處裏麵很不方便,便帶她走到辦事處外麵一個僻靜的地方去。這時他心中真是痛苦得很。他覺得戀愛這回事,是多麼討厭啊!他想一個男人為什麼一定要和一個女人戀愛呢?戀愛後一定要受了許多不合理的痛苦,這有什麼好處呢?……林妙嬋滿麵淚痕,她覺得霍之遠對待她終是不忠實;他所給她的愛情終是不能專一。她心裏想,完了!我再也不想生活下去了!人生根本便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地方啊!“唉!妹妹!”霍之遠,摟抱著她說。“相信我吧!我始終是愛你的!”
“不要再說這些話,我聽夠了!”林妙嬋歇斯底理地抽咽著。
“唉!妹妹!你的癡情,你的對待我的專一的癡情我是很感激的!但,現在你已經決心幹起革命的工作來了,便不應該這樣任情,這樣沒有理性呀!……你叫我怎麼辦呢!幹革命工作的人,男女幾乎就常是混在一處的;如果和一個女人談話,便算是和她戀愛!那我以後,看見每一個女人,都要先行走避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一件事體呀!”霍之遠柔聲下氣的說。
“誰是你的妹妹!譚秋英才配做你的妹妹呢!……現在我再也不想和你說下去了!你的工作忙得很呢!哼!你們革命家!你趕快把昨天晚上那張表拿來還我,我自己填寫去吧!革命,時髦得很,我也跟著你們幹起革命的勾當來了!”林妙嬋伸手向著霍之遠要入黨表。
“放在我這裏吧!我替你填上便好了!”霍之遠心中吃了一驚,覺得衝突的材料又是添上一件了。
“不用費你的心呢!我自己曉得怎樣填寫哩!”林妙嬋踏進一步,向霍之遠衣袋裏麵搜索著。
“沒有帶來的,昨天晚上我把她放在學校裏麵呢!”霍之遠瞞著她說。
“我現在即刻和你到你的校裏拿回來!去!一道去!”林妙嬋跳起來,即刻便要動身。
“妹妹!請你不要動氣!那張表是介紹人填寫的表,不是被介紹人填寫的表。譚秋英一時錯給了你,現在已經被她拿回去了!”霍之遠覺得無論如何再也掩飾不住,便據實的說明。
“真的嗎!……”林妙嬋喘著氣說,她圓睜著雙眼,臉上滿堆著失望和憤急的神氣。
“怎麼不真!……不過請你別要這樣氣急呀!這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霍之遠安靜地說。
“哎喲!你又來捉弄我了,你和譚秋英又來這樣把我欺騙了!唉!×黨是你和譚秋英兩個混蛋私有的黨!是你們的愛情背景的黨!我再也不願意加進去了!要加進這個黨才算是革命的嗎?那便索性不革命也罷!唉!……”她抽咽著,全身戰抖著,臉色變成蒼白了。
“唉!妹妹!不要這樣的胡鬧吧!你也太薄弱了,你這樣任情使性,完全不是一個革命黨人所應有的態度啊!退一萬步講,便算我真個是和譚秋英戀愛起來了;難道你便可以拋棄你的革命的決心嗎?你的革命的決心是建築在群眾上,還是建築在我和譚秋英兩人身上呢?……唉!妹妹!請你平心靜氣,緩緩思考吧!不要越急越弄糊塗了!”霍之遠鎮靜的安慰著她。他心裏好像受了一刀,這一刀使他又是失望,又是灰心。
“唉!何必要和一個女子發生戀愛呢?革命工作要緊呀!我今天又要把工作的時間拋擲了兩個鍾頭了!唉!不行!我的工作是多麼重要呀!”他口裏雖然在勸慰著林妙嬋,心裏不禁這樣想著。
“呃——呃!呃!我——上——了——人——家的——當——呀!……”林妙嬋不斷地喘著氣,抽咽得更加厲害。
“妹妹!你真是越說越不近人情了,你上了誰的當呀!唉!難道!……唉!你說我騙了你嗎?……”霍之遠也是喘著氣,臉上溢著怒容,他覺得他是太受侮辱了。“不要假親熱了!口皮上妹妹的,妹妹的叫著;心裏卻老早在咒詛我快些死去哩!……唉!實在我也太不自量了!本來我們根本上便未嚐相愛過,我和你隻和路人一般,我這個路人來纏住了你這麼久,實在是對不起的很啊!……”林妙嬋咬著牙,恨恨的說,她丟下霍之遠走開去了!……
“妹妹!回來呀!回來呀!……”霍之遠望著她的背影高聲的叫喊著。
她頭也不回來地走向G校去了。
霍之遠呆呆地在站立著,他覺得他好像受了萬千的委屈;心中覺得一酸,不提防便是淌下幾滴眼淚來。“唉!工作要緊呀!戀愛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呀!”他歎了一口氣,走回辦公室辦公去。
十七
過了兩個鍾頭,霍之遠正埋頭案上在改著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的學生的文章時,G校的校差拿了一封信到來遞給他。那封信是林妙嬋寫給他的一封絕交信!信中寫著:“霍之遠先生!對不住得很呀!剛才對你真是無禮得很呀!先生革命黨裏麵重要人物,民眾隊裏先鋒!望善自珍重!妙嬋既愚且任性,自思實不足以伴你,以後當不敢再和你糾纏下去,一方麵恐怕妨礙你的革命工作!一方麵恐怕做你和譚秋英姑娘戀愛的障礙品也!……
妙嬋素性懦弱,又不善於交際,自料在這光怪陸離之世界裏麵不適宜於生存!……現已決意離開人生之戰場!祝你和譚秋英姑娘戀愛成功!祝你所希望的革命成功!
……”
霍之遠看完這封信後,臉色完全變成青白,他把頭發亂抓,跟著,便是一陣昏迷。
“完了!我和她的關係便這樣的終結了!也好!戀愛是多麼討厭的一回事呀!是多麼無意義的一回事呀!……”他清醒後便下了這樣的結論。
“還是寫封信給她好的,她恐怕會自殺呢!唉!一個熱情而沒有理性的女子,是怎樣難於對付呀!”最後他終於這樣決定了。他抽起筆來寫著信:
——親家的嬋妹!
伏望勿因惱怒太過,致傷身體!遠對妹自信尚未有負心之處,來書雲雲,不免失之過激矣!晚間當到G校訪妹,望勿外出為荷!……
霍之遠寫完這封信後,叫辦事處裏麵的一個雜差即刻把它拿到G校去。他一麵在感傷著。他覺得一個人絕對沒有其他的人來愛他,固然是有點太寂寞了,太不像樣了。但當他被人家愛得太厲害的時候,也是一舉一動都不自由起來,也是痛苦得很啊!他對於戀愛根本上起了一個幻滅的念頭了。
晚上,他在訓練班,吃過晚餐後,便一個人走到G校去找她。她出來見他,但態度冷淡得很;她的兩雙眼因為哭了一個下午的緣故,已經腫得像胡桃一樣了。“妹妹!到外麵去跑一趟吧!”霍之遠很親熱的叫著她。他充分的被她的淒婪的表情所感動,心裏覺得難受起來。他說話的聲音,也顫咽著。
她仍然沉默地不作一聲,但她的腳步卻已經跟著他走了。
“妹妹!不要太悲哀吧!……呀!隻要你能夠平心靜氣,不久你定會把我諒解了!”霍之遠酸的鼻說,他想握著林妙嬋的手,吻了一千個熱吻。
“……”林妙嬋仍然是沉默著,她隻望著霍之遠一眼,冷然地一眼。
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C州革命同誌會旁邊那個草場上了。是夕照酣紅,暮天無雲時候,他們的人影長長地投在地上。霍之遠的瘦棱棱的臉上滿著一種沉思而憂鬱的陰影。他怕羞而摯切的用著他的顫著的手去握著林妙嬋的手,但她冷然地把他拒絕了。
“你終於不搭理我嗎?……唉!……”霍之遠歎了一口氣。林妙嬋隻是沉默著。
“妹妹!我和譚秋英的交情隻不過是一種普通的朋友的感情,她對我亦是冷淡得很。不要誤會罷!今天的事,尤其是不成問題;那隻是一種手續的問題。這一點你將來入黨後,便一定會明白起來了!”霍之遠忍耐著說,他的心又有些氣憤起來了。他覺得他對她很坦白,而她終不能諒解他。這是多麼可惱的事體啊。
“你和譚秋英姑娘的事體,誰敢幹涉你;我和你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朋友吧了!入黨!我那裏配入黨呢?……”林妙嬋冷然答,她對於霍之遠顯示一種堅決的拒絕的表情。
“好!完了!請吧!林女士!”霍之遠大聲地說,他丟下林妙嬋即刻走開了。他心裏覺得悲傷而痛快。“哥哥!唉!回來吧!”林妙嬋見他跑了二三十步遠還沒有回頭來,便這樣高聲呼喊著。喊後她便哭起來了。霍之遠心中又是覺得不忍了,他隻得跑回去和她站在一塊!
“怎麼樣?……”霍之遠咳了一聲說,他的眼睛變成噴火的玻璃球了。
“唉!哥哥!恕我吧!一切都是妹妹不對啊!……”林妙嬋全身抖顫著,臉色像死人一樣的挽著霍之遠的手去親著她的唇。“我!我——表麵——上——雖——然——在——和——你鬥——氣,——我的心——卻——是——很——愛——你——呢!——唉!”
“妹妹!唉!你為著我受了這麼多的痛苦了,看!你把你的眼睛都哭得紅腫起來哩。……”霍之遠深深地又是被她的悲楚所激動,把她的憤怒之氣完全消失了。“哥哥!親愛的哥哥!恕我罷!今天真把你氣夠了!唉!原諒我吧!這都是因為妹妹太愛你的緣故啊!……”林妙嬋臉上飛紅,感情很激動地說,她的那雙水汪汪的淚眼,盡朝著他盯著。
“都是一時的誤會,不算什麼一回事啊!……”霍之遠低著頭在望著他和她兩人的長長的影,疊在一處,臉上溢著微笑。
“為什麼笑起來呢?”林妙嬋也跟著他笑起來了。“看!你看那地上的人影吧!你說我們親密,還是地上的人影親密呢?看!地上的人影已經拚成一個了!……”霍之遠望著林妙嬋很自然地說。他的炯炯而英銳的眼泛著一層為情欲所激動的光。他的態度又是威武又是有稚氣。這樣的神情是一種最易令女人們迷惑的美啊。“哥哥!還是我們親密哩!”她的紅唇嗑上霍之遠的唇上,用力的吮吸著。他們完全和解了。
過了一會,他們便又離開這片大草原,到第一公園去。在第一公園裏麵談了一會,已是月上柳梢間的時候了。“妹妹!我即刻便要到會場去,時候已經不早了!”霍之遠對著他懷裏的林妙嬋說,他倆這時都坐在一雙有靠背的長凳之上,長凳之上有藤蔓矮樹蔭蔽著。
“不要去嗬,我想一二次不到會大概是不要緊啦!”林妙嬋依依戀戀地隻是不忍離開他。
“不可以的!我們的會場生活是很重要不過的呀!——你暫時回到G校去,等我散會的時候,才去找你,可以嗎?”霍之遠央求著說。
“好!你不要再和我說話了!到會場去吧!到會場去吧!”林妙嬋賭著氣,臉上即時又是現出失望的神色來。“哎喲!你又來了!你的脾氣還是一點兒不改啊!——嗬!我不去吧!不去吧!……”霍之遠恐怕她又要哭起來,便即刻答應了她的要求。
“好極啦!不去才好!我不讓你去哩!”林妙嬋臉上滿著勝利的愉快。她笑著了。
再過了約莫十分鍾的時候,霍之遠又是向著林妙嬋千央求,萬央求地說他即刻便要到會場去。林妙嬋終於答應他了。
“好的!讓你到會場去也好,但你要帶我一塊兒去呢!”她說。
“不能夠的!我們的會,你是不能夠參加的!”霍之遠帶笑容。他立起身來,在走著了。
“我不是已經加進你們的黨嗎?為什麼還不能夠到你們的會場去呢!”林妙嬋跟著他走在一處。
“再過幾天吧!過幾天手續弄清楚了,自然是可以跟我一道去的啊!”霍之遠溫柔地吻著她的額。“我一定要跟我去!嗯!……”她像一個小孩子似地搖著身擺著頭央求著霍之遠帶她去。“好的!好的!我帶你一道去吧!但是你隻能夠遠遠地站在外麵,不能夠跟我進到裏麵去啊!進到裏麵時,要是碰到你們G校的同學,事情可便糟了!”霍之遠心裏覺得有些對不住黨了。他覺得他的感情終是太豐富,他的理性不能夠把他自己主宰著了!
“唉!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約定譚秋英姑娘在會場裏麵等候你呢!……”林妙嬋臉上又是露著疑慮和失望。“……”霍之遠沉默著,他望著她隻是不語。……晚上約莫九點多鍾的時候,他在會場出來,便又走到G校去找她。月色很是美麗,大地上的屋宇,樹林,人物,都像是在銀光下沐浴著一樣。他倆在街上走了一會,便到S大學裏麵的一個僻靜的小花園去。
這個僻靜的小花園,是在一座教室之前,廣約一畝地,景象十分幽雅。他倆在這兒的石凳上坐下,遠遠地飄來一陣胡琴的聲音,在那聲音裏麵雜著一陣一陣男女的笑聲,霍之遠覺得有些惘然了。
他忽然把林妙嬋用力的擁抱著,在她的額上,唇上,肩上,腕上亂吻了一陣。他覺得在這樣的世界上估有一個像林妙嬋這樣年輕美貌而又多情的姑娘,是多麼幸福的一回事呀!他開始用著羞澀而又抖顫的聲音向著她說:“親愛的妹妹!我們以後怎樣結局呢?……我想——你——和——我——!唉!”他覺得不能再講下去了;林妙嬋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他恐怕她又是要哭起來了。“哥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應你!”林妙嬋把臉伏在霍之遠的胸裏說,全身顫動得很厲害。
“我愛!……”霍之遠哼了這一句,又是銷魂,又是混亂!
“哥哥嗬!我……把——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呈獻我——的——親——愛的哥哥嗬!……”林妙嬋的耳朵羞紅著像兩朵紅玫瑰花一樣了。
“我們以後再用不著顧慮一切,懷疑一切,隻是努力跑向前麵去吧!奮鬥!奮鬥!我們要互相督促著去和一切惡勢力作戰!我們的結合完全是建築在革命的觀點上!是的,像我們相片上寫著的一樣;為革命而戀愛!不以戀愛犧牲革命!……”霍之遠站起身來說,他的態度很是激昂慷慨。
“哥哥!我願始終和你站在同一的觀點上革命去嗬!”林妙嬋也站起身,她的態度很表示出一種勇敢,和預備去為民眾而犧牲的熱情。
“握手吧!”
“握手吧!”
他倆的手緊緊地握著,用全身氣力的握著。他倆的態度,就和喝醉了酒一樣。
十八
初春時候,在爆竹聲裏和街上人都穿著麗服的情境下,春天的快樂的影子已經來到人間了。
霍之遠照舊忙碌著,他一身兼了兩個重要的職務,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的代主任,和×部後方辦事處的主任。他的頭發和胡子比平時格外散亂了,他的臉格外瘦削了,他的衣服格外不講究了。但他的炯炯有神的雙眼,他的臉上一種有吸引力的特殊情調,卻一些也是不變,他現在差不多完全在團體生活裏麵陶醉了;關於個人的傷感,懷鄉病的意緒,悼惜過去的心情,差不多都沒有了。可是,在和女性接觸這方麵的,他的心裏還不免留下一點膩膩的快感,這或許是他的年紀還輕的緣故吧。他和林妙嬋的戀愛,現在已告成功了。可是他對譚秋英和褚瑉秋的態度究竟是怎樣呢?他和她倆究竟有了戀愛的成份存在嗎?這問題,實在連他自己亦覺得難以答複呢。他覺得他的心雖然在否認他和褚瑉秋,譚秋英兩人有了什麼愛的存在,他的理智雖然在排斥這種不合邏輯的愛的事件的發生,但在下意識裏,在朦朧的境界間,他有時又覺得她倆在他的心裏都占了一個不小的位置。
林妙嬋曾向他戲謔著說:“哥哥嗬!要不是我和你先有了婚約,譚秋英或者褚瑉秋一定會把你占據去哩!哎喲!她們對待你的態度都是親密得多麼厲害呀!”……他覺得這幾句說話也並非完全違背事實的。
不過,他現在已經把全部的生命力都寄托在革命上麵,對於戀愛這回事他並不表示得怎樣熱烈。因此,他對著譚秋英和褚瑉秋的種在他心中的愛的嫩芽,便很不吝惜地借著革命的利斧去把它割去。
他和褚瑉秋的情感的濃厚本來也不減他和譚秋英的。但,譚秋英深沈寡默,用情專而刻,褚瑉秋天真浪漫,用情自然而無痕跡,故此霍之達和褚瑉秋雖有時極端表示愛,但林妙嬋未曾加以幹涉;譚秋英和霍之遠接觸時,雖絕對未曾表示愛,但林妙嬋卻早已經不能夠容忍了。褚瑉秋曾和他侃侃地討論著戀愛問題,曾和她緊緊地擠在一處談著話,曾和他肉貼肉地呆立了一會;她和他中間有許多地方不拘形跡,任意抒寫。她極端的崇拜他,信仰他。她對譚秋英批評他的說話,十分抱著反感,她憎惡譚秋英,她說譚秋英太幼稚,而且對於革命隻會講,不會做。她入×黨已經三四年,是個老黨員了。但,她依舊是天真浪漫,毫無拘束;實在說她是個優遊於法度中的人物了!
一個月來,她和霍之遠,林妙嬋一同到公園散步去許多次。每次在路上走動時,她都站在中間,把霍之遠和林妙嬋分開在她的兩旁。在公園的長凳坐下去休息的時候,她也毫不客氣地坐在中間,把霍之遠和林妙嬋緊緊地靠在他的脅下。她說她很不高興和人家戀愛,她一見男性向她進攻時,便覺得肉麻。她時常放大喉嚨,手舞足蹈的向著霍之遠和林妙嬋這樣說:
“現在一般的男性向女性進攻的那種態度,真是一種發狂的態度啊!他們看見一個女性便沒頭沒腦地設法要和她相識;和她相識後沒有幾天便匆匆忙忙地向她求愛了!真真是豈有此理!我碰到像這樣的男性差不多一打以上了,真叫我氣又不是,笑又不是呢!有一次我有一個男同鄉,他忽然間天天跑來看我,並且忽然向我寫起情書來了;我覺得奇怪不過,隻是置之不理!過幾天,他哭喪著臉走來找我,他罵我無情;我把他大大地教訓了一場,他才抱頭鼠竄而去!哎喲!真是痛快得很啊!……”她說話時的那種坦白毫無拘束的神態,那種大刀闊斧不顧一切的表情,時常使霍之遠覺得襟懷為之一暢。她自己雖說她不喜歡和人家戀愛,但她在霍之遠麵前卻最喜歡討論戀愛問題。她所聽到戀愛史亦多得很,她時常在霍之遠麵前把人家的戀愛史拿來做談笑的材料。她對待霍之遠的態度,總是笑迷迷的,親密不過的。她那種親密的態度,比普通的所謂愛人或許還要厲害呢。……她和林妙嬋的感情好得很,林妙嬋加入×黨,她的確盡了不少的力量。林妙嬋一向的態度是懦弱不過的,而且她和章昭君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私隙;因此章昭君極力反對她;在支部的會議席上,褚瑉秋和章昭君大戰了一陣,才把她打退。林妙嬋才得被通過,她的黨員的資格才算確定。林妙嬋因此很感激她,她也把林妙嬋姊妹一般的看待著。
霍之遠也很愛褚瑉秋,他隔幾天不見她便很掛念著她。他心裏時常這樣想著;“我如果有了這樣的一個妹妹,和她一世廝守,(不結婚的!)是多麼愉快的事啊!……”這天,下午時候,霍之遠剛從惠愛路的一間小浴室裏麵出來,走不上幾步,迎麵便碰到她。她和一個女朋友同行,那位女朋友也是G校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