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想去!我的學識很淺,不知道怎樣去幹著華僑運動呢!”譚秋英態度冷然,她把他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簷角,像在思索什麼似的。

“用不著這樣客氣啦,秋英姊,你的學識比我們高得多呢!”林妙嬋笑著,把譚秋英捏了一把。

吃完飯後,洗了手臉,又是談了一會,褚瑉秋便先回去了。譚秋英依舊在霍之遠房裏坐談著。

“霍先生,吳爭公這次下台,在K黨上有了什麼意義呢?”譚秋英這時把她的外衣脫去,隻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坐在霍之遠麵前。那天晚上演過那悲慘的一幕之後,她似乎沒有什麼芥蒂,照常地和霍之遠愛好。

她近來時常到霍之遠這兒來,晚上便和林妙嬋睡在一處,她老是喜歡和他談論政治問題,每每談到夜深。她每星期到霍之遠家中睡覺的日子總有三四天;她在清晨將起身的時候最喜歡唱著《國際歌》和《少年先鋒歌》,她的聲音,又是悲婉,又是激楚。她因為工作太忙,和宣傳時太過高聲叫喊,有一天在霍之遠家裏早起更喀地吐出一口紫黑的血來!以後,她便時不時吐著一兩口血出來,可是她依舊不間斷地,幹著工作,霍之遠勸她從事將息的時候,她盯著他隻是笑著。

“吳爭公下台是K黨的一大轉機,我想。”霍之遠用著一種沉思的態度答,他隻穿著一件ABC的反領衫,天氣又是很溫暖了。“王菁層K黨正式主席依照十月中央所召集的聯會議決議案是應該複職的;因為有了吳爭公做了黨的障礙物,使他不能歸國。現在吳爭公既然是被打倒了,他當然是可以前來複職的。他這一來,K黨當然便有中興的希望了。不過,這話實在也很難講;是爭公和軍事狄克推出的吳計司,聽說是把兄弟,一向狼狽為奸的。他這一下台,倒難保沒有更厲害的怪劇要演起來呢!近來,聽說吳計司有驅逐K黨的總顧問,和屠殺民眾的決心;所以吳爭公下台這一幕倒像是悲劇的導火線,那可很糟了!”

霍之遠把這段說話說完以後,才發覺林妙嬋已經負氣走到隔廳的那間房子去了。

“嬋妹!嬋妹!到這裏來吧!我們在這裏討論著政治問題呢!”霍之遠高聲的喊著。

“不!我頭痛!你們談你們的去吧!”林妙嬋咽著淚答,她把那房子的門都關閉起來了。

“唉!她真是個負氣不過的人!”霍之遠低聲向著譚秋英說,把頭搖了幾下。

“她到底為著什麼?”譚秋英低聲地問,她的臉上又是漲滿著血了。

“她大概誤會我們太愛好了的緣故吧!”霍之遠在書桌上用墨筆在一張稿子上寫著這幾個字;他望著坐在他麵前衣著樸素像女工一樣的譚秋英,回想到那晚的情景,覺得心痛起來。

“那我以後再也不願意到你們這邊來了!”譚秋英也用筆寫著這幾個字,恨恨地把它擲在霍之遠的麵前。“嬋妹!到這邊來吧!我們一道討論政治問題吧!”霍之遠再朝著隔房的妙嬋這樣喊著。他一麵用他的眼睛安慰著譚秋英。

“不!我在這邊做著祭文呢!”林妙嬋哭著說。

“你在做著誰的祭文呢!”

“誰要你來管我!”

“告訴我吧!為什麼要做祭文?”

“我在做著自己的祭文呢,管你什麼事啊?”

“你……為什麼要做著自己的祭文呢?”

“我差不多便要死了!”

“怎麼會死呢?唉!……!”

“唉……”

呀的一聲房門開了,林妙嬋喘著氣走到屋外去了。“嬋妹!到哪兒去!回來吧!”霍之遠著急的叫著,他的身卻仍離不開譚秋英。他把在燈光下滿麵怨恨氣色的譚秋英呆呆地隻是看著,心中覺得有無限酸楚。

“唉!霍先生!”譚秋英說,她把身體擠上霍之遠的身上來。她的臉色完全變白了,她的眼睛裏簌簌地滴下幾點眼淚來。

“唉!秋英……”霍之遠說,他把手握著她的手。

“……霍先生!我要回去了!……”

“不!今晚在這兒睡覺吧!……”

“唉!……”

“唉!……”

“我到外麵找嬋妹去吧。你在這兒坐著;……唉,對不起得很啊!”霍之遠覺得有無限哀楚地立起身來,忙走向屋外去。

林妙嬋在屋外的曠地上走著,她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曠地上的月色皓潔,凝寒;屋瓦,林樹上,都像披著白雪一樣。霍之遠追上她,把她一把摟住。她用力推開他的手,又是向前走開去了。

“妹妹!回去吧!仔細著了寒哩!回去吧!哥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緩緩地講,哥哥當然是聽從你的說話啊!……唉!回去吧,外麵這麼冷!”

“……”

“唉!妹妹!回去吧!給人家看見,太不成話了!”她越走越遠,他越追越急。她隻是抽咽著,極力抵抗他的擁抱和撫慰。她的傷心是達於極點了,在她的蒼白的嘴唇裏麵時常噓出來一些肺病似的氣味。

“妹妹!”霍之遠用著暴力擁抱著她,流著眼淚說;“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對你不住;你可以緩緩地說,別要這樣把身體糟塌著啊!”

“我把身體糟塌,與你什麼相幹?哼!”林妙嬋抽著氣說。她仍然是極力的在推開他的手,但因為體力敵不過他,隻得屈服在他的肘下。

“這話怎講?唉”霍之遠喘著氣說,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他倆這時已經走到一條小河的旁邊,那小河的前後兩麵,都有蓊鬱的樹林遮蔽著。月色異常美麗,大地上像披著一幅素裹一樣。霍之遠心裏覺得愈加恐怕起來,他把林妙嬋抱得更緊,他恐怕她會從他懷裏掙脫,走到小河裏麵去!

“唉!妹妹!回去吧!”

“你是誰?去!魔鬼!”

“哼!我是魔鬼!……”

“我上了你的當了!”

“我何嚐騙過你?”

“唉!你既和我沒有愛情,又何必和我定婚?”

“誰說我和你沒有愛情?唉!”

“你為什麼每回碰到譚秋英,便丟開了我?”

“唉!這真難說!我自信對待譚秋英很平常!”

“很平常!差不多愛得發狂了!”

“那裏有這麼一回事?”

“你每天和我混在一處的時候,總是垂頭喪氣;和譚秋英在一處時便興高采烈;這是什麼緣故呢?”

“她高興和我談論政治問題,故此相見時便多說話一點;我想,並沒有其他的緣故呢!”

“唉!回去吧!攪起滿天星鬥,實在為的是一點小小的誤會呀!”

“實在也是因為你是對待她太過多情了;才會惹起我的誤會呢!”

“以後我對待她冷淡一些便是,你也別誤會了!”

“唉!哥哥!這都是妹妹太愛你的緣故呢?唉!你以後別要和譚秋英那麼接近,她對你實在是很有用意呢!”

“嗬!嗬!我知道了!”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鍾了。譚秋英已經在一刻鍾前回家去了。她留著一條字條在書桌上,這樣寫著:

“霍先生,妙嬋姊;對不住得很啊,我因為家中有事,不能久候了!祝你們好!譚秋英字。”

霍之遠看見這條字條,心中覺得像是受了一刀;他把林妙嬋緊緊地摟住,呆呆地在榻上斜躺下去。他暗暗地哭起來了。

廿一

在這一個星期內,霍之遠把他的學生全部派到海外去了。這個工作,是使他感到多麼快慰啊!幾天來,C城的局麵,又是嚴重起來了。

這天霍之遠正在×部後方辦事處辦公的時候,忽然有兩個爪哇的革命家到來找他。這兩個革命家的名字,一個叫Aham,一個叫Asan。Aham軀體高大,麵部像一個有錢的商人一樣。他的膚色比中國人黑了一些,穿著很漂亮的西裝,看去不失是一個GoodAndFineGentieman。Asan軀體短小精悍,雙眼英銳有光,額短,鼻微仰,顴骨高,膚色很黑。他的態度很誠懇,舉動很活潑。服裝也和他的同伴一樣漂亮。

他們都是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都是×黨的黨員,在爪哇境內被當地政府驅逐了好幾次。這一次他們是剛從莫斯科回來的。他們和霍之遠說話時,都是操著很流利的英語。

他們以前和霍之遠已經晤麵幾次,霍之遠嚐請他們做一些關於報告爪哇革命的文章在×部後方辦事處的一種刊物叫做《×部周刊》上發表。

他們和霍之遠在×部後方辦事處的應接室裏麵極熱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後,便坐下去攀談。他們說,他們因為不能在爪哇革命,所以到中國來革命。他們因為在爪哇不能居住下去,所以到中國來找個棲身之所。他們喜歡站在中國的被壓迫階級上麵去做打倒帝國主義的運動,正和他們喜歡站在爪哇的被壓迫階級上麵去做打倒帝國主義的運動一樣。

霍之遠把中國的革命環境,和C省的政治狀況告訴他們,勸他們要留心些。“ThePoliticalconditionisverydangerous!”霍之遠說,他把手在揪著他的頭發;因為他的腦,因工作過度有點發昏。“Theairistoooppressive!Whereveryougoandwheneveryouspeak,youmusttakecaresomanyspiesarearouduseverywhere!”“Thankyou!”Aham說,他用著他的肥手擦著他的眼。“Weareveryearnesttorecieveyourwarning!”“MrKerk,pleaseintroduceustoMrMoor-tje·wehavesomethingtoreporttohim!”Asan說,他的短短的口唇翕動著,他的英銳而有熱力的目光望著霍之遠,表示著一種懇切的態度。

他們離開這辦公室,一道找MrMoortie去了。天氣溫暖得很,許多在街上推著貨車的工人都裸著上體在走動著。天上浮著一朵一朵汙濕的雲,那些雲像爛布一樣,很易惹起人們的不快之感。日光很像從不透明的氣管裏透出來,悶熱而不明亮。

他們經過一個群眾大會的會場,會場上有許多軍警在彈壓著。主席團都是一些反動派的領袖;他們在台上大聲宣傳著反動的理論;工人和學生群眾都在台下大聲叱罵,大呼打倒反動派!……會場上充滿一種不調和的,陰森悲慘的景象!

“大屠殺的時期即刻便要到了!”霍之遠心裏不禁起了這個不吉的預兆。

到了×黨的秘密機關內麵了。火爐裏不斷地在燒毀著各種重要的宣傳品,和重要的文件。工委,農委,婦委,學委,僑委,各部的辦事處的門都緊閉著。在各個會議廳的台上積滿灰塵,許多折了足的坐凳,東倒西歪的,丟在樓板上。這裏麵的景象,滿著一種淒涼的,荒廢的情調,好像一座古屋,屋裏麵的人們都在幾年前死去了,這幾年中,沒有人跡到這屋裏來過的樣子。

Mrmoortie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全無生氣的環境裏麵,他的神情好像一座石膏像一樣。他每天都有三幾個鍾頭坐在這兒,因為每天都有許多同誌們到這兒來找他。他是個冷靜的,但是壞脾氣的人;他的臉色蒼白,眼上掛著近視眼鏡。他的身軀不高不矮,包在破舊的黑色學生製服裏麵。他的年紀大約三十歲,看去卻像是很蒼老的樣子。他說話時的態度好像鐵匠在鐵砧上打鐵一樣,他說話都像鐵一樣的堅硬而有實在性。他是黨裏麵的一個重要人物。

霍之遠把Ahlam和Asan介紹給他,他用一種木然的,但是誠懇的神氣接待著他們。

他一麵對著霍之遠說;“事情糟極了!我們已經接到了許多方麵的報告,這兩天內,他們一定發動起來了!從明天起,這個地方我一定是不能再來了。以後你如要找我時,可到濟難會去!”過了一會,霍之遠別了他們,回到×部後方辦事處去。已是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了,K黨部裏麵的柳絲在微風裏掠動,草地上陰沉沉地翳著雲影。大禮堂的圓頂。在死一般靜寂的蒼穹下呆立著,好像個禿頭的和尚。霍之遠回到辦事處裏麵,呆呆地坐了一忽,腦裏充滿著各種可怖的想像。他把案上的文件機械地簽了名,蓋著印之後;便把放在他麵前的一個鎖著的箱用鑰匙開了,把裏麵的一張僑委的名單,一張秘密電碼,和其他的許多重要的文件都拿出來,放在他的辦公袋裏。他的態度從外麵看去好象很鎮定似的。

五點多鍾的時候,他和林妙嬋一道從辦事處裏麵回到他的住所去。他即時把那些文件名單和秘碼都放進爐火裏麵去了。在爐火之旁,他守著那些灰塵,呆呆地隻是出神。

他隻是覺得坐臥不安,心裏好像有一條蛇在鑽著一樣。室裏麵似乎在搖動起來,冷冷的四壁好像獄牆一般的把他監禁著。

吃過晚飯後,夜色帶著恐怖的勢力把大地罩住。像偵探的眼睛一般的星光。撒滿天宇。樹蔭下,庭屋畔,臥著許多黑影;那些黑影裏麵好像許多兵士在埋伏著一樣。霍之遠把室裏麵的書籍檢過一番。把一些×黨的重要的刊物,和一些討論革命問題的刊物都燒掉了;在火光裏他看見一個流著血,披著發,背著槍跑到陣地的前線去的革命軍。

“沒有軍事的力量,便沒有革命的力量!工農階級如果不從速武裝起來,便永遠沒有奪取政權的機會!我們的黨,在這一點上一向的確是太疏忽了!革命軍!如果希望中國的革命早一點成功,非有十萬革命軍出現不可!非把全體的工農武裝起來不可!”他對著火光裏的革命軍這樣想著。

林妙嬋靠著他的身邊,臉色因恐怖而變成蒼白。但從她的緊閉著的嘴唇,和圓睜的眼睛所表現的情緒考察起來,可以斷定她一定是很憤激的。

她穿著一套黑水色的衣褲,在火光中照見她的衣裙的折皺。她的頭發有點散亂,這種散亂很顯示出她的少婦式的美來。她的袒露在袖外的一雙手腕,因為太美麗了,在這貧陋的小室中倒顯得可憐。

“妹妹!你心裏覺得怎樣呢?”霍之遠把一部第×國際的宣言及決議案,一頁頁撕開,丟入火爐裏去。“我心中覺得憤恨得很呢!那班無恥的反動派真是可恨啊!”林妙嬋說,她一麵在撕著一部《少年前鋒》。她的眼光歇落在那部《少年前鋒》的封麵畫上,她的臉上的表情現出勇敢的樣子。

“這一次反動勢力的大團結,是中國的統治階級——半封建勢力和資產階級的力量——向它的被統治階級——向革命運動最後的總攻擊!在革命的過程上,這是不能夠避免的。所以,假如依照科學和理性方麵來說,實在也值不得憤恨的。”霍之遠態度很冷靜的說,他的眼睛依舊在注視著火光。

“唔唔!我們快一點離開這兒好呢,還是逗留在這兒好呢?”

“我想,我現在不應該離開這兒。我如果放棄這兒的職務,單獨先行逃走,便會變成個人行動了。在我們的黨的立場上,個人行動是不對的。”

“逗留在這兒,恐怕會發生危險呢!”

“在可能的範圍內當然應該把危險設法避去。但到不得已時,便把個人犧牲了,也是不要緊啊!”

他們把各種刊物和文件燒完以後,便去燒著他們相片。最後,他們把那張定情的相片,也毫不躊躇地放在火舌上。這些火舌在舐著那相片上麵題著的幾行字:為革命而戀愛,不以戀愛犧牲革命!……

夜深了,他們就寢了;門外的犬聲,和風聲,比尋常特別尖銳,特別帶著恫嚇的氣勢,把他們的心扉打動得很厲害。……

廿二

大屠殺的慘劇開演著了!C城,曾經被稱為赤都的C城,整個的籠罩著在白色恐怖勢力之下。工人團體被解散了,糾察隊被繳槍了,近郊的農軍被打散了;被捕去的工農學生共計數千人,有許多已經被槍決了。——這隻是一夜間所發生的事!

霍之遠在這夜裏隻聽到幾聲槍聲,其餘的一概還不知道。天色黎明的時候,他的同事陳白灰,李田藹都走來向他這樣報告。

這日清晨的陽光醉軟,春煙載道。幾盆在這古屋前的海棠花正在伸腰作夢,學著美人的睡態。屋外的老婆子踱來踱去在拾著路上的墜樹枝,態度紆徐而悠緩,有點像中古的人民一樣。這是一種美的,和平的景象;但霍之遠把這些景象看了一眼之後,心中卻是覺得焦逼起來。

“大屠殺終於來了!”他恍惚聽到這個冷冷的喊聲。他的瘦棱棱的臉上現出一點又是憤激又是不安定的表情。他把屋外的後門閂上了,像幽靈一樣地在屋裏踱來踱去。林妙嬋嚇得臉色有點蒼白,她覺到有點恐怖了。但,她即刻想到《少年前鋒》上麵那幅封麵,畫,——一個怒馬向前奔去,手持大旗,腰背著槍的少年戰士的封麵畫——她的膽氣即時恢複了。她心裏覺得要是手裏有了一把槍去把那些反動的領袖全數槍斃了,是多麼痛快的事啊!她看見霍之遠的表情似乎很苦悶,便走上前去安慰著他說:“親愛的哥哥!不要這樣煩悶起來啊!幹革命的人是不怕失敗的啊!”

霍之遠把她攔腰一抱,臉上溢著笑容說:“好!妹妹!你現在這種勇敢的態度很令我佩服啊!但,請你不要耽心,我心裏並不覺得有什麼煩悶呢!”

他們說話的聲音都是說得很低,因為恐怕有人在外麵偷聽。室裏麵冷靜得可憐,蚊帳已是收起,被包已經打好,一個藤篋亦已收拾停當了;完全顯出預備出走的情調。

“妹妹!在這次戰爭中,我們都變成落伍的了!事實這樣告訴我們,海外工作人員對於國內的大鬥爭真是相隔太遙遠了,策應也策應不來呢!……”霍之遠帶有鼻音說,他的態度很是悲壯沉鬱。他昂著頭在望著那黝黑積壓的樓板。

“這兩年來,我們的黨對於軍事上自動退讓,絲毫占不到一點力量;這是一件絕對錯誤的事情啊!……現在我們可是來不及了!”霍之遠眼睛裏燃燒著火焰,像欲尋著人家發脾氣一樣。

吃過早飯後,褚瑉秋前來找他們;她的態度依然,和平時一樣天真活潑。

“譚秋英聽說已給他們拿去了!”當她看見霍之遠和林妙嬋第一麵時便這樣說。

天上的雲朵很快的飛著,在這室門口的短牆外,一些竹葉被微風吹動著的擦擦的聲音,正像一個女人的抽咽的聲音一樣。短牆上有了幾眼窗眼,從窗眼間閃進來的竹葉的幽綠色,好似墳草一樣青青。

“唉!這真糟!她這一被捕去,準死無疑了!”霍之遠的手不自覺的在案上拍了一下。他眼睛裏縈著兩包酸淚,淚光裏映著譚秋英的樣子。他胸頭像火一般的燃燒著,幾乎發狂了。

褚瑉秋臉上依舊堆著笑,可是亦帶著一點傷心的戚容。林妙嬋嘴唇翕動著,眼裏包了兩顆熱淚。“現在你們有什麼辦法呢?”霍之遠把眼合上,思索了一會,便提出這個問題來。

“我們的黨的機關都給他們檢查過啦,濟難會聽說也給他們檢查過,MrMoortie聽說也給他們打死哩!我們現在暫時沒有黨來指導我們了!我們為避去危險起見,我想一二天間還是設法逃走到H港去好嗬!”褚瑉秋把她的衣裙掠了一掠,稚氣地笑起來。

“嬋妹!你的意思怎麼樣呢?”霍之遠把手撫著她的頭發。

“瑉秋妹的意思,我很讚成呢!”林妙嬋把她的手交扭著放在胸前,作出一種沉思的樣子。

“Miss褚!剛才我的同事到這裏來報告我們說在黃埔軍校當訓育主任的蕭初彌在醫院裏養病給他們拿去了,當場用槍頭打死!學生運動的林五鐵在S大學裏麵給他們拿去,被他們用木枷枷死了!工人運動的領袖,中華全國總工會的執委也給他們拿去了。他給孫複鄰的軍隊拿去。那些軍隊問他說,你是不是×黨的黨員?他說,全城的人民都是×黨的黨員!他們在他的左腳打了一槍!再問他說,你是不是反動派?他說一切的新舊軍閥才是反動派!他們又在他的右腳上打了一槍!……MrMoortie聽說也給他們拿去槍決了,我們的黨的宣傳部長卓恁遠也給他們拿去槍決了;還有那兩個爪哇革命家也給他們拿去槍決了!唉!我們這一次的犧牲性是多麼利厲嗬!唉!武裝暴動!切實奪取政權!我想我們以後的運動一定要粗暴和不客氣一點才好呢!”霍之遠臉上的表情十分橫暴,一個披發浴血向前直走的革命軍的幻影又在他腦上一閃。

“我們要怎樣逃走呢?搭火車到H港去,還是搭輪船呢?輪船裏麵的檢查聽說比較沒有那麼厲害!我想我們還是設法搭輪船去吧!……”林妙嬋說,她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的晴空。

霍之遠和褚瑉秋都表示讚成她的主張。

在這樣的談話中間,他們消磨了好久的時刻。霍之遠的心,一分鍾,一分鍾的沉重起來了。他的眼睛呆呆地在望著髒濕的,發了黴氣的地麵。從鄰家傳過來的尖銳的女人的聲音,一種嘈雜而不和諧的聲音,使他覺得異樣的煩亂。他想逃到海外去,又想跑到H地去,又想暫時逗留在C城。他的腦紊亂得很,他覺得這一回變動的確令他難以措置了。

正在這時候,門外來了一陣猛厲的打門聲,霍之遠心裏便是一跳,臉色頓時嚇得蒼白。褚瑉秋和林妙嬋的表情,也都異常倉惶。

他硬著膽兒走去把門開了,章杭生急得如喪家之狗般的走進來。他們把門閂上之後,章杭生便大聲的叫喊著;“哎喲啊!老章這回這條命可就不要了!我想擲炸彈去!哎喲啊!真正豈有此理!……”

他閃著像病貓般的近視眼,搖搖擺擺,摩拳,擦掌。進到室裏麵了,他對著褚瑉秋和林妙嬋點頭後,便在榻上躺下去。

“老霍!”他叫著。“我們到近郊的農村指揮農軍去!不瞞你說,我老章在南洋一帶拋擲下的炸彈堆起來這房子裏怕都塞滿呢!哎喲啊!他們這班狗屁不通的混蛋,真是可恨得很啊!”

跟著,他便跳起身來,和褚瑉秋,林妙嬋握手。他把他的闊大而粗糙的大手掌霸道的,搶著她們的小手握著,不搭理她們願意不願意。“哎喲啊!Miss褚,你也到這裏來麼?哎喲啊!”他依然用著嘶破的口音叫著。

“老章!你發狂嗎?”霍之遠鎮定的說,他對著這個無政府主義者有點覺得不高興了。

“哎喲嗬!老霍!你不知道我心裏苦得怎麼樣嗬!……”章杭生答。他忽然又是一陣狂熱起來,在屋裏麵跳著,用著嘶破的,粗壯的聲音唱起《國際歌》來。他一麵唱著,一麵跳著。有點不知人間何世的樣子。“嗬!老章!你真糟糕!不要高聲叫喊,這時候,偵探四出,說不定此刻有人在外麵偷聽我們的說話呢!”霍之遠叱著他,臉上帶著怒容。

遠遠地又是飄來一陣槍聲,和一陣喊叫的聲音。他們都屏息靜聽,再也不敢說話了。一個蒼蠅在室裏飛來飛去,發出嚶嚶的鳴聲。幾部放在書桌上麵的書籍,散亂得可憐。粉壁上映著一層冷冷的陽光,這陽光是從簷際射進來的,全室裏的景象淒冷而無聊賴。

門外忽然來了一陣猛厲的打門聲,那打門聲分明是槍頭撞門的聲音。

“來了!”這兩個字像一柄利刃地插入他們的靈府上。霍之遠臉上冷笑著道:“Miss褚!嬋妹!老章!我們都完了!”

“哎喲嗬?他媽的!”章杭生跳起來大聲叫著。褚瑉秋仍然孩子氣笑著。她走到霍之遠身邊,把頭枕在他的肩上,熱烈地咬了他一口。

林妙嬋卻把桌上的幾部書籍都丟下地去;失聲喊道:“哥哥!我們……唉!”

跟著,大門砰然打開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兵士一擁而進。“你們這些混蛋,來這裏做什麼?哎喲嗬!老章這條命也不要了!你們看吧,老爺的本事!”章杭生迎著那些兵士說,他手裏拿著一雙木凳向他們亂打。

“老章!Don’tbetoofoolish!跟他們去吧!這樣瞎鬧有什麼用處呢?”霍之遠冷笑說,他走上前去和那些兵士們握手。

褚瑉秋和林妙嬋都在笑著。她們手攜著手在唱著革命歌!

過了幾分鍾,他們都被綁了。一條粗而長的繩子把他們反背縛著,成了一條直線地,把他們拖向C城去。“我們都完了!可是真正的普羅列塔利亞革命卻正從此開始呢!”霍之遠又是冷笑著說。他的瘦長的影,照在發著沙沙的聲音的地麵上。

1928,3,3,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