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別人怎樣,兆淩念著自己的好友李開方是個神算子,要他今年秋試,一定要去考算科,便約了衛流光,瞞了眾人,逃出宮外。尋到李家,大吃一驚!隻見門庭已然十分蕭條,真真是門可羅雀了。開方一身藍衫,模樣比先前消瘦很多。正坐在門前,眼望皓月,不知想些什麼。兆淩向前喚道:“李大官人?”那李開方愣了一愣,依舊看著天上:“您請便吧,我已不是少爺,更不是什麼大官人了!”“是我!”“你是——”李開方這才把餘光收回,忽然笑道:“是兆大官人,哎呀,我人在難中,往日故舊多不來往。想不到淩弟弟你還記得我呀!”
“哪裏的話,我常想你呢。”“你送我那幾盆蘭花,被桑日人搶了。我——啊,寒舍如今實在簡陋,不好待客,我現下雖然窮,茶總是喝得起的,淩弟弟,不然我們且同你這位兄弟,到我們舊日常去的茶棚,坐著一處敘談可好?”“我正有此意。”
當下三人在茶棚裏坐了,衛流光和李開方互通了名姓,才問起李大官人過往的經曆來。
“家父原是做玉石生意的,不想去年桑日犯境,一場兵災,我家作坊中的玉器,被桑日蠻兵搶盡。家母含恨去世,我嫡親叔叔,覬覦我家財產,竟說家父留有遺書,我家祖宅該由他占,我與他理論,他卻打點了衙門,將房產侵占。說是看叔侄份上,且容我暫住幾日,待過了今年秋試,自來收屋子。又將一應物件,全數收了去。
我上鳳都尋我舊日同窗好友,求他看往日情分,助我翻案,誰知他瞧了半天,竟連我的名字也說錯了。才說三句,我見他不耐煩,便退出來。此事不成。”開方拿起杯子,輕呷一口,瀟灑如舊:“我想當日,他與我相交,常說我的好處,弄得我把真心掏與他。如今分別未到兩年,他又是這樣光景,我倒明白了。”“開方兄明白了什麼?”
“人與人相交,不過三種。一種是蜜,甜是甜,卻隻抹在嘴上;這另一種是茶,一開始是香的,喝到底卻是苦的;第三種是藥,那是一心為你好的。”“這話有理。”“兄弟說的,我不懂,但我知道,這第一種人是揀好的說,隻要博你一笑,心中未必像他說的那樣看重你;第二種麼,想是拐著彎子,倒也說些實話,第三種是真朋友,隻說實話。”
“流光這是明白話,但有些人從第一種轉為第二種,隻需一個眼神,甚至直接就是第三種了,就像我跟我姐夫,或是流光,那就是如此;而有些人窮盡一生,所交的朋友還夠不上這第一種的,抑或有人一生就想將這第一種朋友變為第二種,而不能夠的,這樣的人,也大有人在啊。”
“是啊,所以最難懂的是人心啊。”
“好在你也不用太傷心,朝廷今年秋試會開算科,比的就是珠算,如今旨意雖沒下來,消息是準的。等你自己有了功名,還要擔心這棲身之地麼?我這條玉帶,是尋常舊的,倒也值幾個錢。今日送你,隨你典了當了,權當考資吧。等你中了,我再來討你喜酒吃。”“這!我雖不才,認得這是籽玉,比黃金尤貴,我怎麼好平白受你這樣重禮!”“既知道是重禮,不要負我的心意,盡力去考。收好了吧。”“你,淩弟弟,你到底是不是皇家子弟?這話我總來不敢問,你也從不說起,我真想知道!”“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他是皇——”“流光。我是皇家的遠親,落難的王孫罷了。”“他是——”“流光!開方,天已晚了,我等就先行告辭,我得空,一定再來看你!告辭!”
“淩哥哥,你為什麼不讓我告訴他?”“他交的是我這個人,我不想用身份壓他,這是我姐夫教我的。你也是,暗示你兩次,就是忍不住。”“淩哥哥,那你我到底是哪一種好朋友啊。”“你說呢?”“我要兼收三種的好處,咱們要是最好的!”“好!”“那我和惜花郎比呢?”“誰也比不得姐夫,他在我心裏是唯一的。不過你也是唯一的呀!”“哦。”衛流光緊緊隨著,話語溫順得有如小羊羔:“那我就做第二好了。”
一日過去不提。朝廷中如何暫且不提,現在該說說葉惜花自從養傷回府,竟成了大忙人。兆淩隔三差五時常問候,新得了外國進貢湖筆一套,百花胭脂數盒,竟也不忘用信鴿兒遞送與他二人。隻是惜花念著與雪戟世子在朱樓上的約定,又不好真的去向自己的妻弟借兵。隻得致信雪戟國主乃知龍,原意是要他們堂兄弟二人和解,想不到闖下大禍!
信曰:雪戟國主陛下如晤:外臣騰龍駙馬葉惜花冒昧上言,自古兄弟同根,骨肉相連。仆賤命既得保全於貴境,則國主於在下,恩莫大焉,敢不剖心瀝膽以實告!近聞國主家事頗有不順,臣以外姓,原不應動問,然以一家之不睦,罪延芸芸之眾生,竊為明主所不取也。誠如是,何妨摒棄前嫌,則上體先輩之情,下全黎民之意。迎歸世子,共作商議,兄寬弟和,君明臣賢,豈不美哉善哉!下臣微言,敢請垂聽,惟陛下思之。臣葉惜花頓首
且說雪戟國主接了信,不識他的好意,反倒想到:“我的王位得於堂弟,畫聖如何知道?想是畫聖見過堂弟?隻要尋訪清楚畫聖去過何處,那堂弟下落,豈不明了了?這是天讓我穩坐帝位!待我尋到堂弟,將他或關或殺,江山豈不永遠——”雪戟國主想到這裏秘密派了精幹大臣,命他們查清畫聖去處回報。不幾日,有大臣在醉花樓見到了惜花所畫《設色金牡丹》。
雪戟國主急忙派大兵緊緊圍住此樓,屈貞秀抵擋不住,為保一樓人等,隻得將大兵引到朱樓。乃知蛟早不見了蹤影。原來他雖沒兵權,卻因是老國主嫡子,也有許多沒有勢力的人從他。這些人散在四處,倒作了他的耳目。雪戟世子乃知蛟以為是惜花告密,如何不痛恨於他!他是個暗心思人,心道:“好啊,你背信棄義,休怪我不仁不義!”真是:一子攪亂一局棋,從此一國無太平。
花開兩枝,各表一枝。那份草詔朝議,那裏是什麼朝議!兆氏宗族哭爹喊娘,朝堂一片混亂。滿朝中,也有幾個有識之士,如衛流雲、李荏苒等等,但若將兩派人數相比,我這裏有幾句:好一似:繁星千點,月一輪;烏雲遮月,月不明。又好比:數隻白鶴立雞群,群雞逐鶴,鶴難行。
流光把佩劍,按住了幾次,強忍著不發作。兆淩不理會,詔書依舊發下,拂袖而退。一路上照舊談笑,半點不見不悅之色。流光不解,趕上幾步問他。想不到他竟說:“雖是叔伯輩的,我自小連見都不曾見過他們。既如此,我對他們有什麼指望?既不指望他們,何來的傷心呢?你啊,太性急!”自撇了衛流光,乘著小雪,回宮尋碧鴛去了。
轉眼到了偕鴛宮,見兆黯下學回來。兆淩上前,親了他幾下,將他放在自己脖子上,嬉笑著一同進了內室。一片青碧之中,見鴛兒獨自在那裏刺繡。她穿一身墨綠色白狐皮領的小薄襖,愈見幾分貴氣。初冬裝束,再看她,又與平素不同。頭上依舊綰個尋常小髻,插上那支翠綠的石頭流蘇簪子,隻是成熟了幾分。望見兆淩同了黯兒來,忙把手中活停了,淺笑相迎。
“黯兒今日回來得晚了,要不就是你回來得早了。”“不要我們回來?”“這倒不是,隻是你回來得早了,那政事怎麼辦?”“少提它。”兆淩把黯兒放在繡墩上,隨手把龍袍脫了,順手扔在一旁。文兒不等人吩咐,習慣性的進門收了龍袍,小心替他放好。“這龍袍不合身,還是讓你穿的不舒服?難道上麵生刺了不成?”鴛兒在一旁笑著說道。隻聽兆黯叫嚷著:“還是這樣好。”鴛兒抬頭見兆淩換了件淺綠色的修身長袍出來,正如風中微顫的竹子一般。“這件才是我的衣服呢,那龍袍穿得你們都疏遠我了,有什麼好!”他走過來,將兆黯放在自己膝上,“對了,姐夫有信來麼?”“當然。姐夫說他新學了一種技法,要你複開畫苑呢。”“這是自然的。把信給我看看吧。”“老規矩,追上我才行。”“別鬧啦,弟弟在呢。”“好,今日饒了你,給。”
“太好了,再過幾日,我們就能去看他們了!鴛兒!我能見到姐夫了!”“瞧你。淩哥哥,你瞧瞧,桌上這些點心。”“你不說,我還不覺得呢。”兆淩一手牽了兆黯的小手,另一手挽著碧鴛的細腰,心滿意足地坐在桌邊,想了一會兒,嘴角一揚:“不如挪到院子裏去,那木徑上,景致倒像東大院一樣。讓文兒他們一起吃,豈不更好?”
“難得你這麼好的興致,好吧,依了你,蜓姐姐,煩你到院子裏,再準備一下吧。”蜓姐姐便是當年牡丹宮裏的小婢蜓兒,姓鄭,她原和鴛兒是一樣的,都在千福身邊,一張桌子吃飯,晚來一同宿在眠花閣裏,不想如今碧鴛嫁給兆淩,身份自然不同,雖然如舊日一般待她,她心中終是不快。隻是她一向十分矜持,哪裏肯露出半分來!當下收拾了,生了一爐炭火,眾人坐在院子裏。“隻是缺了姐姐姐夫,可惜。這荷塘殘雪,他卻畫不成了。”
“這偕鴛宮院外的荷塘極大,好像比我們在眷花府時門外的睡蓮湖還大些呢。”“是啊,這荷塘與高越園的剪香涇是相通的,聽文哥告訴我,當年還是姐夫上言,這荷塘才沒有填平。可惜現在看不見荷花。”
“你看,淩哥哥,這小雪中看殘荷,也不錯啊。你嚐嚐,我可告訴你,這五樣點心裏,有一樣是我親手做的,你要是猜出來呢,我就陪你遊荷塘、上高越山,你若猜不出來,你今天就一個人上高越山,去看牡丹宮上的靈光吧。我帶黯兒到棋聖府去溜達一圈兒,怎麼樣?”“要去棋聖府看娘,明日我們一起去。來,鴛兒你信不信,我一定猜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