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弼雖然逃離了子儀,感覺還是氣噎喉塞,心像被什麼重物壓著一樣呼吸困難。他慢慢放緩腳步,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河西的夏夜還像往常一樣熱鬧,夜風涼涼的,滿天星鬥眨呀眨的,耳畔蟋蟀鳴聲此起彼伏。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跟子儀在那個院子裏、在星空下共進晚餐,子儀柔情脈脈言笑宴宴,真正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前麵的岔路口蹲著一個人,佝僂著,輪廓模糊,身子微微顫動著,似乎弱不禁風,這麼柔弱,應該不是男子吧?好久好久,那人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始終沒有起身。
光弼本來無心多管閑事,但覺那人蹲得太久了,怕是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困難吧?說不定是生病了?但也有可能隻是醉酒。
夜風送來遠處的笑語,還有悠揚的琵琶樂聲,光弼不知自己究竟到了哪裏,反正不是熱鬧的所在,暗影憧憧的四顧無人,他一時竟不知往哪個方向走才是歸家之路。光弼東張西望了一下,幹脆慢慢的向著那人走了過去。
光弼走得近了,他更肯定那人不是男子了。這樣的夜晚,一個女的蹲在路口一動不動,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光弼快步走近,他聽到了微弱的嗡嗡嚶嚶的壓抑的抽泣之聲。光弼歎了口氣,原來也是一個傷心人。
光弼靠近她,一時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再細看了一下,心中驚疑,輕聲喚道:“哥舒悅?”
光弼喚了一聲之後,那人慢慢抬起頭來,還真是哥舒悅。但她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光弼在她麵前蹲了下來,關心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哥舒悅的脾氣確實不好,光弼關心她,她卻硬梆梆地這麼回了一句,“怎麼我到哪裏都能碰上你?”
光弼也不著惱,柔聲道:“你一個女孩子,老呆在這麼偏僻這麼黑暗的地方,小心遇到壞人。”
哥舒悅滿不在乎的道:“我倒想看看,有什麼壞人敢打我的主意。哼,我現在心情不好,誰動我誰倒黴。”
她這口氣,似乎恨不得來個人讓她消譴消譴。
光弼輕歎一聲,道:“別在這裏哭了,一個人獨自傷心,這不是你的做事風格啊。”
哥舒悅站了起來,道:“那什麼才是我的風格?”
光弼也跟著站起身來,說:“讓那個人比你更傷心,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哥舒悅一下子沉默了,好久才道:“原來我已經變得這麼軟弱了。李將軍,你陪我走一走吧?”
光弼也正愁緒滿腹,又無處可去,於是點了點頭,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傷心人各有懷抱,兩人都保持沉默。
好一會兒,哥舒悅大概不能忍受這麼沉悶的氣氛,她終於發話了,依然是自言自語式的,仿佛說給她自己聽。
“那天一巴掌扇出去的時候,我也後悔得要命,但是顧著自己的大小姐麵子,不願太低聲下氣給他賠禮道歉。那一巴掌的誤會太深,事後安思義一直不理我,我再怎麼放下身段給他道歉也沒用了,他連正眼都不看我。我讓我叔爺爺去找他族兄安思順幫我溝通溝通,也不知道他們兄弟是怎麼溝通的,反正安思順說他無能為力。我終於忍不住火氣又上來了……”
光弼吃了一驚,問道:“你又做什麼了?”
哥舒悅扭頭看了光弼一眼,道:“你放心,我不會那麼魯莽,一耳光扇出去已經夠糟糕的了,我不會再扇第二下。”
還不會再扇第二下呢。他安思義堂堂一個男子漢,大庭廣眾之下被你一個小女子扇耳光,你讓他麵子往哪裏擱?他能輕易原諒你?
“他去逛娼家,本來是我有理的,可是一耳光扇出去之後,我這有理的反倒變得沒理了。”哥舒悅道:“我對他說:男子漢大丈夫要有容人之量,為什麼偏要跟一個小女子斤斤計較呢?難道我錯了一次就再也不能被原諒了嗎?他說……”
哥舒悅又難過起來,嗚咽道:“他說,他就是一輩子娶不到妻子也不會娶我,就算天荒地老這世上隻剩我一個女人他也不會跟我湊合……”
這已經不是拒絕,而是惡毒的宣誓了。雖然早就料到哥舒悅那一耳光應該把所有的情分都扇盡了,光弼還是沒料到安思義會絕情到那種地步。光弼歎了口氣,說:“別再難過了,你和他情緣已盡。想開點兒,不就是一棵歪脖子樹嗎?難道咱們一定要在那裏吊死?到別處走一走,或許就碰上第二棵了呢。”
哥舒悅搖了搖頭,道:“我就看上這一棵了。你呢?如果是你,你會找第二棵樹嗎?”
光弼一下子啞了,半天才道:“我倒是想找第二棵呢,可折騰來折騰去總是在第一棵樹上吊著,掙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