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是一種清福——讀梁實秋《寂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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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雪琴

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裏,焚起一爐香,嫋嫋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裏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地望著那條煙線發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後是撞擊著枝幹的磕碰聲,最後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我感到了寂寞。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這種境界並不太易得,與環境有關,更與心境有關。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澤裏去尋求,隻要內心清淨,隨便在市廛裏,陋巷裏,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空靈悠逸的境界,所謂“心遠地自偏”是也。在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塵世的渣滓,與古人同遊。所以我說寂寞是一種清福。

在禮拜堂裏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在偉大莊嚴的教堂裏,從彩色玻璃窗透進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線,沉重的琴聲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這渺小的感覺便是我意識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證。因為平常連這一點點渺小之感都不會有的!

我的朋友肖麗先生卜居在廣濟寺裏,據他告訴我,在最近一個夜晚,月光皎潔,天空如洗,他獨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翹首四望,月色是那樣的晶明,蓊鬱的樹是那樣的靜止,寺院是那樣的肅穆,他忽然頓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個人常有這樣的經驗,他的胸襟自然豁達寥廓。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長久享受的。它隻是一瞬間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東西不時的提醒我們,提醒我們一件煞風景的事實:我們的兩隻腳是踏在地上的呀!一隻蒼蠅撞在玻璃窗上掙紮不出去,一聲“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瞎子吧”,都可以使我們從寂寞中間一頭栽出去,栽到苦惱煩躁的漩渦裏去。至於“催租吏”一類的東西打上門來,或是“石壕吏”之類的東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敗興生氣,就更不待言了。這還是外界的感觸,如果自己的內心先六根不淨,隨時都意馬心猿,則雖處在最寂寞的境地裏,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團,六神無主,暴跳如雷,他永遠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說來,所謂寂寞不即是一種唯心論,一種逃避現實的現象嗎?也可以說是。一個高韜隱遁的人,在從前的社會裏還可以存在,而且還頗受人敬重,在現在的社會裏是絕對的不可能。現在似乎隻有兩種類型的人了,一是在現實的泥溷中打轉的人,一是偶然也從泥溷中昂起頭來喘口氣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幾口新空氣。喘幾口氣之後還得耐心地低頭鑽進泥溷裏去。所以我對於能夠昂首物外的舉動並不願再多苛責。逃避現實,如果現實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有過靜坐經驗的人該知道,最初努力把握著自己的心,叫它什麼也不想,而是多麼困難的事!那是強迫自己入於寂寞的手段,所謂參禪入定完全屬於此類。我所讚美的寂寞,稍異於是。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需強求,一刹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賞析

這篇散文寫得很有韻味,尤其對寂寞的感受更為獨特。作者寫寂寞,不是熱鬧都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的百無聊奈,也不是“寂寞開無主”的無人欣賞,而是一種靈魂深處最自然狀態的生命體驗。

當作者靜坐在自己小小的書齋裏,焚起一爐絲絲縷縷嫋嫋上升的爐香,此時此刻“好像屋裏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這充分突出了作者內心的安靜。緊接著聽到屋外庭院紫丁香枯枝敗葉小聲而清脆的折斷聲和枝杆撞擊的磕碰聲以及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由環境的“動”襯托出作者內心的“靜”。這也是作者感受到的寂寞,更是內心深處的一種超凡脫俗的純真的生命豁達。就像陶淵明感受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返璞歸真,王藉頓悟到“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生命本真。在這種最自然的狀態下,一個生命的個體跳出塵世的渣滓,在想象中與空靈悠逸的古人同遊。何等地自在,何等地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