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的告別式
明明那麼近,明明幾步之遙……甚至觸手可及,可他們就像平移的坐標軸,他再也無法接近她。她已透明到完全看不見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時間飛快地轉到了2008年。
過去的事情,不堪回憶。
想忘記那段噩夢,隻當被一條狗咬了一口。
Juice介紹給她的男朋友,她試著相處兩個月,卻因為她的懷孕而分手。
這段短暫的愛情,最後隻得到一記耳光,和一些難聽的評價。
這事兒讓Juice對她有了看法,漸漸地,公司裏的人看她的眼光,都有些怪異了。
老實說,她待不下去了,也有成立自己工作室的想法,於是找到合夥人,出來單幹了。
這家文化公司,是專做圖書出版的,包括接影視公司的劇本。
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洛離給人的感覺,就是值得信任,無論是誰,都願意跟洛離合作。
也不是多麼火爆,但她做出來的書都很暢銷。
她的策劃還有包裝,確實打造出了某個作者。
她一直很低調,華麗的低調。
她的人生,就像一曲樂章,不會太突兀,一直很平穩。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隻是偶爾回憶。
這年,工作室接了一部劇本。影視部說得很模糊,說要拍一部都市劇,大綱還有創意,都由洛離工作室出品。
洛離親自操刀,忙得暈天暗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大對勁了。
這天回家後,洛離開始感到疲憊,夜間刷牙牙齦出血,肢體碰傷久瘀不散。
其實在骨頭疼的時候,洛離就已經病得很嚴重了。醫生問她為什麼不及時來就醫,為什麼這個時候才來時,她笑著說:“脖子疼的時候我以為得的是頸椎病。”她再捶了捶背說:“後背疼的時候,我以為是腰椎病,肋骨痛是肋椎病。嗬嗬,真夠傻的。還以為自己創新了一個醫學術語,準備申報醫學詞典呢!”她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一點都不覺得事情嚴重。
最開始,醫生當然是隱瞞她的病情的。她做完骨穿刺,拿到結果,再去拿藥,再去問醫生病情的時候,醫生隻是說,是常規性貧血。
她竟皺了眉頭,一臉正經地說:“醫生,您也太不可愛了。都知道我是做編劇的了,還當我是小孩子哄我,寫女主得癌症的戲,我可是寫得爛熟了。為了了解這病,我可是抱著醫學寶典啃了的。吃什麼藥有什麼反應,我都是了如指掌的。對了!醫生沒有看過《一公升的眼淚》麼?您應該向裏麵的醫生學習,我真的很嚴重的話,不要瞞著我呀!至少,我可以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可以鼓起勇氣來做我最想的事情!醫生,《一公升的眼淚》很好看,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第一次看的時候我沒有經驗,隻拿了一包紙巾,結果哭得沒有了力氣,坐在電視機前,連睡衣都哭濕了。拿那些眼淚製鹹菜都不用鹽了。”
她不哭不鬧,也不感到絕望,更沒有天好像塌下來的感覺,還好笑地講了一大堆話,把白胡子的醫生噎得半死。您是唐僧的徒弟吧?傳銷魔窟裏的頑固分子吧?醫生老爺爺目瞪口呆了,醫生老爺爺徹底無語了。
她是晚期,隻有兩個月的生命。
她沒有悲傷,她感到“悲傷”都是奢侈。
從醫院裏出來的洛離站在人行道前,水泥地上的白色塗料,一條一條的,真好看。
遠處的紅燈也由黃燈跳轉成了綠色,馬路邊上的人便在人行道上穿行起來。
她不走了!
她亦不動了!
她發現,這些年裏,她一直走啊走,在不同的城市裏,麵對著相同的斑馬線,來回地穿梭著。
那像一架巨大的鋼琴,好像在那黑白相間的人行道上,譜寫著似曾相識的樂曲。
似曾相識讓她覺得惡心,這種似曾相識讓她疲憊。
站立著的她,身邊走過了一對情侶,那女孩子嬌俏可人地撒著嬌:“我不想走了嘛,你背我嘛!”
那男生一臉無奈,卻也寵愛地背著她過了馬路。
從她身邊經過的人,居然都是一對對的。
她突然感到孤獨。
像以往一樣自己環抱住自己,卻發現這種安慰比孤獨更可悲。
身體又在痛了,骨頭又像蟲子鑽心似的痛得尖銳起來。
她腿軟著蹲在了人行道的邊上。
淚一滴一滴從眼底滑落,滴濺在腳邊的水泥地上,滴出一個暗色的淚點。
覺得自己有些可憐!
隻是一點點!
燈亮著,人笑著,她突然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哭泣起來。
她第一次失控,好像把一生的眼淚全哭了出來。
她哭著抱住酸痛的膝蓋,她哭著,失控似的喃喃自語:“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那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任你大聲哭泣,也不會有人上來表示關心和安慰,縱然坐在同一張餐桌落淚,也不會有人靠近問候。
她哭了!
路上的行人,隻是奇怪地看著她,走出很遠的時候,再看看。人們的眼底,隻有疑惑、好奇、天馬行空的猜測。
那人來人去的背影於她而言,都成了異時空般的幻影。
洛離想,該為自己一生的情緣做個了斷了。它們如隱形的寄生蟲,生根、掠奪、緊密無間地繞著她的軀幹,汲取著生命的養分,好似至死方休。
她應該去見見他,為她的生命及愛情,做一個愛的告別式。
洛離這次回來,是刻意的,她提著拖地式行李箱走出了車站口,在形形色色的人群裏,她回首看了看身後的火車站。
撲麵而來的感覺陌生而又莫名的親切。
是夜,沒有星鬥。
那是皇宮酒店。
她在空曠的大廳邊的沙發上坐了好久,才等到陳青遠從內廳走到大廳。
她緩步來到他的身後,輕輕笑道:
“Hi,陳經理!”
正統深色製服的陳青遠正對著身邊的人說著什麼話,突然聽到有人喚他,於是他轉過頭,隨後便一臉驚訝。
陳青遠看到她,陡然一驚,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出現在自己麵前。
洛離穿著一件白色的翻領毛衣,像白色的雲朵襯了她小巧的臉,齊眉的劉海,盤起的頭發,發際裏還斜插著很亮眼的水鑽頭飾。
她就像一瓶精致的香水,一旦置於空中,便散發出一種久經醞釀而具有內涵的香氣。
洛離化著很精致的淡妝,細長而在尾端挑起的眼線加深了她瞳孔的深度,長長的睫毛濃烈了眼睛的美麗,她帶著笑意的眼角,又為她平添了一種顧盼生輝的風采。印在地板上的那些小燈影,閃亮至極地將她的美點綴得更華麗。
他的心神有了刹那間的恍惚。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竟越來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味。
他竟真的以為那是錯覺,以為不會再看到她了,她這般出現了,令他措手不及,他一時間失去心智,驚豔下竟怔了過去。
洛離笑了,眉眼間都是化不開的深情,好似遠道歸來,終於回歸故裏的好心情。
“好久不見!”
真的好久。
六遍寒暑,南歸的大雁,六個來回!
“呃……好久不見!”
他有些意外地驚喜,這驚喜稍縱即逝,被隨後而來的客套取代。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陳青遠看到洛離手裏提著拉杆箱的拉手。她順著他打量的眼神看過去,發現他所打量的東西,於是笑道:“我剛剛出外景回來,可是我媽媽回老家的外婆家了,出門前我忘記帶鑰匙了,請開鎖師來開鎖的話,我媽肯定要嘮叨我粗心大意,我想……不如住在酒店裏,五星級酒店我還沒住過呢,我可以在你的酒店客房裏住一晚嗎?”
他知道她是編劇,有時候要跟著劇組跑外景,然後根據外景更改劇本。
所以,他很職業也很公式化地笑道:“當然,歡迎光臨!”
彌漫在大廳裏的是悠揚舒緩的鋼琴獨奏《獻給愛麗絲》,輕輕脆脆的敲擊聲令滿身的細胞都輕快起來。她聽得心情大好,所以一直麵帶微笑,笑著以她打趣的口吻說:
“陳大經理,那你要為我打折呀!!”
他笑了,笑得很好看,他說:“保證最低折扣!”
她淺笑:“那我便宜可占大了!”
他帶她到前台,登記了一間房,拿了卡。高挑的服務生來到她麵前,微欠了身,展手禮貌地說:“請隨我來!”
洛離站住了,望著陳青遠打趣:
“就這樣對待老同學啊?我要投訴你!”
他怔了怔,她卻很快地笑道:“嚇你的!”
她即使投訴他,也嚇不住他的,他隻是奇怪她孩子般的語氣。
她看著他,保持微笑,更是輕聲道:“知道你很忙,但真的好久不見了,親自帶我上去,好麼?”
那聲音輕柔而婉轉,細細地刺入人的耳膜,柔化了人的心,加以那期待的眼神,任是鐵打之人,也不忍心拒絕。
洛離微笑,她走到哪裏,都給人溫和、謙遜、古典的感覺,那如微風似的氣息,像輕風掠過盛開的鬱鬱蔥蔥的山林,迎麵而來是舒服與安心,還有極度香甜的香氣。
陳青遠微點了頭,右手背到身後,左手向前一展:“請跟我來!”
洛離跟在他的身後,靜得就像一條悄無聲息的尾巴。
“到了!”幫她開了房門,插卡取電,按開房燈……
“這是您的客房,希望你滿意!”
他在2004房門前停下,一回首,就看到她低首看著鋪在過道上的紅地毯。
她若有所思,好似陷入了什麼回憶,他一句“到了”,將她的沉思打斷了,進而,她衝著他很燦爛地笑了:“謝謝!”
她拉著行李走上前來,近到他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幫她把行李拉了進來。
她隨後關了房間的門,門關上的瞬間,他似驚了一下,抬起頭來。
這般與她相望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淚眼盈盈地望著他。
“青遠,你成熟得我都不敢認了!”
他怔然片刻,笑道:“是嗎?都快奔三的老男人了!”
“不老!”她含著眼淚微笑,“還是和當年一樣,就是有些胖了……”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見他起手做了一個手姿,對她壓了壓,說:“稍等一下,我有電話!”
他起手一止的動作,像一把冷刀,硬生生地斬斷了她的情思。
“喂?在外麵,嗯,在工作……”
他打電話的時候,是轉到一邊側著臉講話的,講話時眉峰微動,表情溫和。他的電話打完了,收好手機後,好像才想到她似的,輕挑了一下眉毛,職業而公式化地笑道:“我還有事,先出去了,有什麼事情,你可以打內線電話到服務台。”
“先別走!”
淚已在她的眼底轉動,越積越滿,仿佛她一眨眼睛,眼淚就會掉落下來。她努力地笑,拚盡全身所有的自製力去笑著輕聲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別開臉,好像聽到一個蠻好笑的笑話般笑了:
“老同學,這房間是VIP級的,我已經很對得起你了!”
“你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麼,你為什麼要轉移話題?”
她的眼圈紅著,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她周身好像圍著一團火焰,刹那間將他臉上若有似無的笑意熔化。
那一刹那,他被她的樣子驚住了。即使傷害了她,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也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憤怒過。
她已不像溫順的綿羊,倒像被鬥牛士用紅鬥篷連番激怒的牛。
他差一點忘記了,她正是金牛座的,溫順起來,非常溫順,發起怒來,她也會像發怒的牛般,用角頂人的。
“陳青遠!你就當我要死了,你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一點!”
她死命地盯著他的臉,盯得他有些心虛。她的怒吼讓他膽戰心驚。
她活不長了。
能不能讓她死得明白?
她還愛他嗎?
分明恨著。
真的恨嗎?
卻隱隱地愛著。
愛與恨成了一張交織的網,將她罩了下來,那網像《西遊記》裏,菩薩化作美女給豬八戒織的珍珠嵌錦汗衫兒。
若是單純地愛著,或是單純地恨著,都不會這麼痛苦。痛苦的是,愛恨交織的網,越束越緊,緊到她呼吸艱難。
這些年,她真的很不容易,她靠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真的拚盡了所有的力氣。
可悲地活在這個世上,慶幸又多活了一天的時候,死亡的漏鬥卻一刻未停息地進行著倒計時。
她看到自己生命倒計時的秒表。
她不覺得恐慌,她想弄清一些事情。
這麼多年,她仍走不出感情的旋渦,還是像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瘋狂地自問著,為什麼你要這般對我,為什麼你要如此這般地傷我?
如刀刻骨!
這到底是為什麼?
而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用了他慣用的手法去轉移話題。
“我想你現在需要冷靜一下,老同學!”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還未來得及感到他掌心的溫暖時,他便將她放在胳膊上的手拉開了。
他怎麼說得如此雲淡風輕,他又怎麼可以將“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做得如此爐火純青?
眼裏刹那間聚集了滾動的淚珠,她強咽下心頭的酸楚,強迫自己笑著,輕聲道著:“畢業那年,曾經有一個人說要娶我,可是他現在成了別人的丈夫,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他強作冷漠道:“這不在我服務的範疇。”
“可是,那個說要娶我的人是你啊,你怎麼總是做這種給我希望又把我推入絕望的事情?”
他的身軀背對著她,毫無反應。
洛離哆嗦著上前一步,抱住了他轉身而去的身體。
他感到她貼著他的身體,哭得不能自已。
他的牙關咬緊了,他心口的猛獸在不斷地撞擊著,他很想狂嘯,很想握著她的肩求她,不要哭,求你不要哭,求求你不要哭。
而他竟這般硬生生地忍住了。
彼此都已過了青澀的年華,步入社會所戴的麵具,已斂住了他們的喜怒哀傷,它連著他們傷痕累累的傷口,與皮肉連在了一起,縱使是麵具……也無法適時撕扯下來。
為什麼你不懂呢?為什麼你還要相信真情?為什麼你還在想著我?為什麼你還沒有把那段過去給忘記?
他籲了一口氣,極無奈地說:“老同學,世界是萬變的,某些人隨口說說的事情,怕是連他本人都忘記了,做人不要太認真,感情不要太投入,否則吃苦的隻有你自己!”
然而他一轉首便見她的眼底蘊含著不舍與淒美,那似千言萬語的深情,無從述起。那眼神似一把利刃刺入心底,卻因怕打破這眼前鏡花水月般的相聚,而忍痛含悲地微笑著。
揪心的感覺,一波一波襲來。
裝潢得很美的窗欞外,是黑夜,被萬家燈火點綴了,那遠遠一片的燈,好像一片火海。
作繭自縛的是她自己,他沒有義務助她破繭成蝶。道理她都懂,可是生命竟是這般脆弱,脆弱得一塌糊塗,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堅強,原來她竟是這般的脆弱。
這是她最愛的人啊!
這是她付出感情最真的人。
這是與她從小長到大,青梅竹馬十六年,深愛了近十年的男人啊!
洛離允許自己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如此任性,壓抑了六年的思念,壓抑了六年的感情,以及這些年奔波的苦累與委屈一並爆發。
他被擁抱的那一瞬間,好似被有毒的水母刺中,好似毒已浸入血液,麻痹了他的身體,他呆呆地任由她抱著哭,好像她是易碎的娃娃,陡然轉身,她就會被摔碎了。
他好似很痛苦,連眼淚都逼近了他的眼眶,強忍了半天,才把眼淚與心酸逼回去。
她沒有看到,也沒有機會看到,即使看到,她也一定以為那是她過度悲傷產生的錯覺。
這悲傷時刻,她竟看著他的臉,很嫵媚地笑了一下,媚眼如絲,很有誘惑的味道。嫵媚的眼神卻顯現在泛著淚花的眼底,竟有一種難以述明的風情。她輕輕踮起腳,若神召喚,迷離了眼睛,微涼的唇,觸了觸他的唇。她笑了,笑得如此嫵媚惑心。
“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她的唇遊移到他的臉上,細細碎碎地吻著,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地交給了他。
她輕輕地吻上了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耳垂……
那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他很怕癢。
他的牙關咬緊了,好似享受,又好似很受折磨。
她了然於心地笑了,貼近他的身體,臉上泛起醉人的紅暈,神情嫵媚,帶著誘惑的味道,吐氣如蘭,貼近他的耳邊,她說:“我需要你!”
她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眼睛迷離嫵媚得像一隻貓。
刹那間,陳青遠的神情驚痛起來,好像被針刺了,陡然間驚大了瞳孔,更是陡然間甩手推開洛離吼道:“你犯賤啊?”
她被他毫不憐香惜玉地陡然一推,妖媚的表情好似清醒大半,半羞半惱,幹脆也吼回去:“我犯賤!那又怎樣?”
“你想犯賤,我沒工夫陪你!”
“那你為什麼可以背著你老婆和別的女人上床,你就是不要我?”
她好像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放棄尊嚴,放棄人格,放棄一切。她的唇微顫著,像蜂鳥頻扇的翅膀,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著,好像蒙塵的唱片機變調的唱音。眼底湧上不明的情緒,好像激動,又好像有些憤懣。
她與他形同陌路,可是,他的事情,卻是班級圈子裏談論的話題,什麼他又和什麼女的在一起了,他又去了什麼夜店,他又和什麼不入流的小明星打得火熱,他身邊又換了新的女伴,這些她都是曉得的。
現在他裝什麼純情和負責呢?
她又不要他負責,她又不要他娶她,又不要他許給她未來,又不要他許給她家庭,他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要死了,我隻有兩個月的生命,我隻想和你在一起,一晚,就算什麼都不做,就一晚,不行麼?
幾欲脫口而出的話被酸楚打斷,她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為什麼你什麼女人都要,就是不要我呢?”她痛哭著,“我就那麼不堪麼,我……”
他笑得諷刺:“不是你不堪,是你太好了,我糟踐不起!”
“糟踐?”
她狠狠心,咬了咬唇,淌著眼淚說:“我不是第一次,你也不是我第一個男人,所以沒有關係。”
他笑了,笑得將腦袋仰了起來:“原來你是個二手貨啊?!”
二!手!貨!
她的心刺痛了起來。
“是……我是!你也不是什麼身家清白的人,何必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又以為你是誰?你又憑什麼覺得我被你背叛後,就沒有力氣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實在是太看得起你自己。這個世界,誰有義務為誰終身不娶,又有誰會為誰守身如玉啊?”
“那我更不會碰你。”他居然諷刺地笑道,“我憑什麼撿別人玩剩下的?在你們這個圈子裏做事的,有幾個是幹淨的?有幾個不是淫男蕩婦,誰知道你被幾個男人玩過,誰知道你有什麼性病,誰知道你是不是對我懷恨在心,誰又知道你是不是想把惡心的病傳給我?”
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撕碎了。她隻是一個小小的編劇,連署名權都沒有的槍手。她不用上戲不用討好導演及製片,她甚至不用跟他們見麵,她出賣的是腦力勞動不是色情。
原來,她在他的心裏,比不堪還不堪。
“你走——”她終於衝他吼道,“走出這個門,當我沒來過,當我從來沒有出現在你的麵前,我們永生永世都別再見麵。我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你。”
門砰然一響,他離開了這裏。
按正常的發展,摔門而走的應該是她,這是他的地方,該滾的也是她。
可是,她怕自己走不出這扇門,她的骨頭又疼了起來,剛才激動的時候,她就像身體被人淩遲,一片一片地切,一刀一刀地割。她真的忍了好久,終於忍不住了。
身體疼得厲害,她就像動畫片裏被哪吒抽筋的龍王三太子。她倒地的瞬間,身體奇異地扭曲令她環抱在了一起。疼得暈死過去,汗已浸濕了地板,她全身濕嗒嗒的,像被人用鹽撒過而脫水的魚。
你說,帶我去巴比倫。
我說,好!
你說,我們一起去看傳說中的空中花園。
“我們”兩個字,甜蜜到人的心裏。
你說什麼我都說好!
我們想象著那花園的樣子,你用手在空中興奮地比劃。
我靜靜地看著你,隻感到時間停止般安寧。
隻要有你在身邊,哪怕是殘垣斷壁、古堡廢墟都是美景。
隻要靜靜看著你,哪裏都是我們巴比倫的約定。
然而他絕情離去,如歌所唱,從此飄萍斷梗,幾許深盟密約,句句都無憑。
下班之前,陳青遠進行了最後一次巡房。巡視客房時,有對年輕的情侶從房間裏走出來。男人鎖上門後,攬住身邊的女人親了一下。女人用手輕推了一把:“別親了,感冒了,會傳染給你的。”
男的笑道:“感冒就感冒唄,你的痛苦我來承擔啊!”
女的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似怒非怒又極其弦外有音道:“還好意思說?都是因為你……”
男的笑了,再緊緊攬住她,一臉檢討似的說:“都是我都是我,做了活體鼓風機,讓我親愛的著涼了!”
女的羞紅了臉,對男的又是一頓數落。
望著他們越走越遠的身影,陳青遠想到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在他感冒發熱的時候,與他貼得那麼近那麼近。
老實說,他好久都沒有想起“那個女人”了,時過境遷,他真的不大記得她了,隻是埋在了心底的某一處,深到無處可尋,就真的忘記了。
今天,陡然相見,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竟有了“你我原識”的滑稽感。
他的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去你的!老子早就不是以前的陳青遠,老子早把你忘得一幹二淨!
你是誰?
老子不認識你!
你跟誰上過床,跟老子有什麼關係?
出來前,麵對她的悲痛欲絕,他還有絲絲的心裂感。而此時,這種心裂的感覺,像手指劃過的水麵,指過印消水無痕。
陳青遠來到酒吧,一位妖嬈的女子靠近過來。
“可以請我喝一杯麼?”
那女子手抵在吧台上,輕挑了一下眉頭,媚眼如絲。
“Sure!”陳青遠的眼神上下打量一下她,好似獵人打量獵物,眼底閃著滿意的光,立馬點頭,很有風度。
“我想要杯初戀情人。”女人的聲音慵懶,眉梢微挑,很有誘惑的味道。
他已接受了那女人的暗示,與她眉眼傳情。
他的欲望膨脹起來,再次打量著女人的身姿,聯想著她在床上的風情萬種。
他已然是個情場老手,看中了女人的臉後,隨後就是看女人的腿和臀部,打量著女人的眼神,絕對是邪惡且誘惑的。
筋疲力盡後,他坐在床頭吸煙。女人依過來,抱著他的身軀,聲音慵懶地問:“剛才,你不停地叫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吧?”
他夾煙的手稍稍停滯。
那個女人的直覺是對的,事實上,如果一個男人抱著你上床時,意亂情迷時重複著兩個字,那肯定是某個女人的名字。
“不是!”他下意識地否認。但事實是,除了他與洛離的“第一次”和這一次,他真的沒有在床上念叨過洛離的名字。
這一次幹嗎?
嗬!
他的心底都在冷笑了。老子早就忘記了你,老子怎麼知道這次為什麼會叫你的名字?老子又不是神仙,老子怎麼會知道?
“難道是男的?或者是寵物?那可是有悖倫理的。”女人被自己的幽默感弄笑了,她用手攪著自己長發的發梢,將發絲一圈圈地卷在手上,好似戲謔地講,“真不爽,本來是來找刺激的,沒有想到被人當成替代品。”
他將半截煙摁熄在床邊櫃的瓷煙缸裏,拿出錢包取出幾張錢來,放在了床頭,披了衣服,準備下床離去,那女人突然坐直了身體,從背後靠了過來。
“幹什麼啊?我又不是出來賣的!再說,你這麼急著走?我可是舍不得的!”
女人慵懶的腔調,軟若無骨的身軀緊緊地貼住了他的身體。
那個擁抱,奇跡般和洛離絕望似的擁抱重合在一起。那令他渾身僵硬,麵部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他猛然地轉過身去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女人,抱得她感到身體被鐵箍箍住般生疼起來。
2008年4月,洛離給自己簽約的影視公司交了部作品梗概。
那是一部悲情的都市劇,在她住進隔離病房前,她對公司的老總說,我有一部新劇,劇情是:一個男人在外麵有了小老婆,聽信了小老婆的話,把公司的財產進行了轉移,再騙自己的老婆,說做生意做虧掉了還不起銀行的貸款,讓老婆和自己離婚。賢良的女人死都不離,想盡一切辦法去籌錢還所謂的債,最後,男人的小老婆逼急了,男人跪在了原配麵前,道出真相。原配心寒地離婚了,男人也遭到了報應。他轉移到朋友手下的財產,居然被朋友給吞了,朋友還拿著他打的假欠條,說他還欠他很多錢,情急之下,那男人把朋友給殺了。於是,他們的女兒就成了殺人犯的女兒,可是她很爭氣,曆盡苦難,終於成為有名氣的編劇,也因此找到自己的幸福,如王子和公主般,很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老總聽後,當場就感到有興趣,讚揚這是一部中國版的《阿信》。說現在就缺少這樣題材的電視劇,因為現在的孩子一有不順,就全怪自己的父母沒有能耐,寫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自強不息的故事,可以告訴別人,一切都要靠自己。
老總覺得這個題材棒極了,他恨不得馬上讓洛離把成形的劇本交出來。
看到他像打興奮劑似的激動,她苦笑著,除了那杜撰的愛情,其他的根本就是原版的洛離。
親愛的,我想告訴你。
滄桑的女人很難動筆去寫下新的作品,因為字裏行間會不由自主地帶入自己,恐怕別人的猜測,驚惶泄露於字間的秘密,害怕那些人通過文字看透自己。
如刀刻的傷通過文字表現出來的時候,那已愈合的傷口會奇跡般尖銳與刺痛,讓受傷時的痛楚放大千億倍。
我想寫下我與你的故事,我想改變小說裏男主與女主的結局,就像我在劇本裏寫的每一句“我愛你”,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在耳邊的喃喃呢語。
然後,心隻會抽痛一下,便如石沉水中,不會再有任何漣漪。
祭奠我們逝去的青春,允許自己最後一次想你。
我有些厭憎自己,為什麼每一次想起你,都會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2008年5月,洛離通過電子郵件交上了劇本。這時的她經過一個月的化療,如絲綢般的青絲剪短了,頭發大片地連根落掉。僅僅一個月,她已經全然成了另外一個人,藥物的副作用,令她看上去醜陋至極。
她不得不住進隔離病房,辛小雨和沈若榛進來的時候,還到消毒室裏去消過毒。辛小雨與沈若榛是和洛離一起寫劇本的,算起來洛離還是辛小雨和沈若榛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