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蝙蝠抽屜(1 / 3)

回到家已經是10點20分了,可丈夫還沒有回來,我恍恍惚惚的,心裏亂得很,到菲傭的房間看看孩子,孩子睡了,睡得挺香的,才寬心了些。在化妝桌前待了片刻,環視四周,居然感到不安全、不踏實,仿佛有誰闖了進來,入侵了我的寧靜,雖然可能早已經走了,但我仍像一匹野獸,在洞穴裏嗅出了陌生、危險的氣味,卻又不知氣味從何而來。

電話突然響了,我嚇了一跳,直起了腰,電話響了又響,我不敢接,不想冒險,然而它像警報似的催促著,也誘惑著我。好吧,早晚要麵對的……當我拿起聽筒時,電話鈴聲戛然而止。我看到鏡中的自己一臉緋紅,紅得像低級小說裏所謂的泛春潮,可是剛才沒喝酒啊。真是的,已經做了母親了,有一個稱得上美滿的家:兒子三個月大,白胖健康,一笑就讓你軟和了;丈夫在大學英文係隻教了四五年,下學年便要擢升為係副主任了。我還有什麼欠缺的?

可是這個晚上,我覺得什麼都不對勁兒,但又說不出來。平時,泡個熱水浴就可以鬆弛下來,但現在我怕,我怕赤裸,怕失去了保護,以至連耳環、手表、鞋子,什麼都沒脫,甚至,嘿,臂彎仍掛著手袋!我不得不相信,很討厭地相信了,家裏需要個男人。

丈夫回來的時間:10時43分21秒。噓,我得救了。

“回來很久啦?為什麼不鎖上門?剛回來嗎?”

“……”

“剛才沒接電話?”

“是你打回來的?”

“是啊。”

“我剛想接……”

“怎麼樣?舊同學聚會這麼快就完了?”他一邊掛衣服一邊說。

“你直接點兒吧。”

他素常很敏感,這刻更覺得我舉措失常,他愣住了,等著我解釋。

“你為什麼不直接點兒問我今晚有沒有見到他?”

他在床邊坐下,又用他那灰暗、諒解且委屈的眼神看著我,一陣沉默之後,他問:“那,你見到他了?”

“是。”

又是一陣沉默,我實在憋不住了,這個男人太了解我,我越激動,他越冷靜。我不能說很愛他,但對著他我真沒辦法,他就是不說話,默默陪在你身邊,我壓根兒不知他在想什麼。

“其實沒有。他沒出現,隻是同學說他快要去外國,臨走前想見我,他們沒告訴他周年聚會的事,但,給了他我的電話號碼……”

他沒什麼表示,仍像鐵鑄似的。

“我們把電話改了好不好?”我一說出口,立刻看到丈夫的眼神失望透了,顯然從我的錯亂和無助中,他已感受到另一個男人的存在。

事前我跟丈夫商量過,要不要去大學同學的周年聚會。以前我一直去,他為避免和我碰麵尷尬,早已淡出這個圈子。聽說他去搞電影了,偶然在報紙娛樂版上看到他的名字,我以為他已模糊成一個紙上的存在了,直至最近他到處打探我的消息,我怕他會出現。

丈夫的態度很平淡,還說如果我心裏沒有他就不怕去,所以我去了,好像想考驗一下自己似的。可現在,他人還沒出現,森林裏的所有動物都已跑了出來,像本能地預感到什麼天災地震似的,慌得都亂了、散了。

“……我洗澡。”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進了浴室,關上門。我久久聽不見水聲,連開鏡匣什麼的聲音也聽不見。

我對自己也很失望。

夜深,城市裏看不見月光,我是說即使有月亮,也混雜了街燈、車燈、霓虹招牌之類的光,照出來的人影已不純粹,摻有雜質。

平時沒注意,原來掛牆的鍾可以跳得這麼響,這麼快,原來開了冷氣也會很熱,原來婚姻剝奪你的首先是輾轉反側的權利。我極力裝作平靜,擔心稍稍一動便會弄醒丈夫,但半身壓得麻了,我想起來,可我依然躺著。

他可睡得十足像一個思想家,穩重、忍耐,沒有呼吸似的,說不定是在裝睡。他就是那種背地裏受了再多委屈也不說,然而有意無意間,在適當的時候暗示或明示,讓我發現自己不對,內疚得要對他雙倍補償的人。他很有辦法“對付”我,用老子、鬼穀子的什麼招數,你明知是手段技巧,卻受用,尤其是人疲累了就希望受騙、受擺布。啊,我停不了胡思亂想,我煩了,我困了,我任性,胃痛一陣陣地提醒我,醫生說我神經衰弱,我懷疑自己是否有產後憂鬱症,我深呼吸……“啊!”不知誰人按門鈴,我叫了出來,會不會?

“睡吧,我去看看。”

丈夫開了門,卻隔著鐵閘,壓低了嗓子,不知跟外麵的人說什麼,而且說的是英語。

“誰?”

“沒什麼,是朋友。”

我從半敞開的門和丈夫之間看到外麵站著一個男人,很荒謬的時間,一個陌生人夜訪,我正感到疑惑,剛巧兒子的哭聲傳出來了,使我更迷亂。

“去看看孩子吧。”

從菲傭手裏接過兒子,他知道是母親便止了哭。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還不很純熟地解衣,對著高速天橋上的月亮,看著他貪婪地吮吸著乳房,哎,胸脯好脹,難道這些日子來不斷堆積的焦慮就因為這些?

最近兩三年我和丈夫之間已經熱情不起來了,有一段時間我轉到雜誌社工作,各有各忙,他甚至搬到書房睡,埋首做研究。

其實人人都說我和他才是一對,他跟我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相差隻一年,叛逆、走偏鋒、危險,碰在一起就馬上著火,非要燒痛快不可,徹徹底底,轟轟烈烈。可惜我們太遲才遇上了,這樣說也不對,事實上我們大學一年級時已是同班同學,隻是他愛獨來獨往,少與人為伍。

記得有一次上語文課,老師要我們比較一本英文書“Jonathan Livingstone Seagull”的兩個譯名:《天地一沙鷗》和《海闊天空》孰優孰劣。全班都說《天地一沙鷗》好,他偏屬意《海闊天空》,還征引原詩,說杜甫所講的是“沙鷗”,不是“海鷗”,而且意境蒼涼悲絕,跟原著的海鷗喬納森要苦學飛行,勇闖天地的壯闊豪情不相符。老師大讚他見解獨到,正要引全首杜甫詩印證,可又不十分記得,還是他一字不漏搖頭擺腦地把《宿江邊閣》背了出來,叫全班為之側目,這以後,他就開始出名了。

據說他是個怪人,我起初不大覺得,直至那天在火車站偶然碰上。我們幾個同學聊得蠻高興的,他突然間一語不發,我問他為什麼,他居然說:

“我規定自己一天說二十句話,剛才說夠了。”

我失聲大笑,笑得停不下來,再看看他一臉的認真,又忍不住了,幾乎笑得肚子疼得上不了車。

更逗的是,他在校園喜歡赤著腳到處走!我一直沒有親眼見過,都是同學們傳的,說快期終考試了,卻碰見他在路上光著腳,手裏拿著些草葉什麼的,便問他:

“去哪兒?”

“爬山。”山就在大學公路的對麵。

“爬山?你不穿鞋子?不怕紮破嗎?”

“就是怕紮破所以會特別小心,這樣反而安全。”

“你這麼閑啊?明天考試了。”

“嗯……我看到山頂有棵樹,很突出。印第安人有個傳統,如果喜歡一個人要送她最有心思的禮物,便爬上山,從最高的樹上摘六片樹葉送給她。”

同學已經忍俊不禁了。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辦法,希望樹葉不會等到枯爛。”

我終於親眼看見他不穿鞋子了。

學期末最後一節課,還是語文課,老師已經開講了,外麵下著雨,他一個人毫不尷尬地遲到了,還卷起了褲管,大剌剌地坐到前排,伸出一雙泥腳。老師特別慣他,不止不生氣,年終寫論文,所有大一國文的學生兩三百人全都要寫《紅樓夢》書評,獨他舉手,說這中國傳統經典太女人、太忸怩了,他情願做魯迅全集超過一百萬字的前十集讀書報告,老師竟又容許他。

慣他的不隻大一國文的老師,傳得最凶的是圖書館館長,因為一般學生一年借書都蓋不滿圖書證的空格的,但他的半年就要換了。館裏有個善本書庫,藏的都是明清以前的真本線裝書和孤本畫冊,通常你要取閱,必須填好call card,由圖書館員替你拿,但他可以自己進去看,自己找。後來也隻有低我們一級的一個出了名的書蟲師弟有這個資格。

他很傲氣,常逃課!整天泡圖書館;我自己是走讀生,難得碰頭,而且我參加了不少活動,文社啊,大合唱啊,當司儀啊,總閑不下來。忘了在什麼情況下,他說畫了些素描想給我看,聽聽我的意見,我們在飯堂後麵的草地上聊,聊得天地渾忘。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再約我,整整兩年過去,後來才知道他中學時念男校,對女孩子完全不懂怎麼辦,天啊,我們一直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遠,不知不覺讓時間溜走,其實他已經喜歡我有兩年了。

我一直不知道,接著二年級的下學期,他得了獎學金,代表中文大學去了“海上學府”,船會繞地球一周,航經四大文明古國,那肯定是他的夢想吧。我們中文係第一次有人拿到這個獎,在他出發前還組織了全係聚餐為他餞行。哈,聚餐那個晚上係主任讓他出來致詞,他已經很禮貌了,穿了拖鞋。

我們之間我從來沒想過什麼,讀大學的時候很純,何況我比他大一歲。

直至大學三年級的暑假,我留住宿舍,同學們搞了個“學長製”,像小說《未央歌》裏的理想夢想,由一個高年級生帶一個低年級生,要主動地關懷後學,把校園變作一個大家庭。他當了會長,還主持學習小組,教師弟師妹寫論文啊翻工具書啊之類。有一天散了會,剛好我和他同路,他租住在大學附近的鄉村,送我的途中真個無所不談,也忘了談些什麼了,那天天氣很好,車過處,路旁小紫花小黃花輕曳。我們經過一個練馬場,後來拆了改建為丁屋①,當時有個小孩兒騎馬繞圈兒,馬夫牽著韁繩在中心轉,我們都不想回去,不期然停足在欄邊看,語言暫時停用……他從後兩手握著欄木,靠得很近地把我套住了!雖然身體還沒有碰到,但突然大家都緊張了,我心跳得很厲害,也不敢側身看他,怕稍動便破壞了什麼,那情景有如自己抽身在一段距離外看自己,馬蹄聲嘚嘚,夕陽的金黃熔化在我們臉上。不一會兒,我們都鬆弛下來了,感到和風吹拂,互相默許了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