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在他家--一間簡陋但質樸、寧靜的石屋,在潮濕茂密的河穀裏,挨著山蕉林,屋前有一片天井,我和他各自倚在大門的兩側,看暮色漸沉,歸鳥七八成群擾擾地飛翔。
“是燕子嗎?”
“是蝙蝠。”
“哦!”
然後,他進屋子裏拿了一張紙遞給我,便又靠在門框的另一邊。我看到滿紙英文,分了行,還弄不清是什麼,他說是一首詩,還大致解釋了內容,什麼金字塔在守護著永遠,原來獅身人麵像英文叫Sphinx,與希臘神話裏的蛇發魔女同名,王爾德有個短篇小說“The Sphinx Without A Secret”,也是象征謎一樣的女人……我正聽得一塌糊塗,他忽然訥訥地說:
“是寫給你的。”
我幾乎立刻暈乎,原來四周黑極了,一群黑影在頭上飛掠。
“這裏,現在……似乎很浪漫,是嗎?嗯,可能隻是一時衝動,我,真的,很喜歡你,但如果你回去考慮過覺得……不接受,那,請你向我,嗯,暗示一下……”
我本來想笑他又笨又傻,但馬上被他的真誠深深打動,我啞然地沮喪,極力保持莊重,盡量把灼熱、滿溢了的感情壓抑,甚至用力得有點兒肉體的痛。我不應該來這裏,我很迷惑,我不由自主掉進了自己設下的陷阱,眼淚湧上來了,我想抽搐,想放聲哭,因為我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了!
我和現在的丈夫其實已住在一起,正是從這個暑假開始的,他比我大7歲,念語言學碩士,我偷偷搬進他的研究生宿舍,好像夫婦一般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和母親鬧得很僵,情緒很低落,他適當地出現了,於是迷迷糊糊地,夢一樣地,該發生的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
時間才是緣分,無話可說。
之後我千方百計回避他,學長製開會我一再缺席,整天都躲起來,在研究生宿舍又沒有電話可找到我,但愈和他隔絕,也愈憂心,愈逃避,也愈思念。我發燒了,想他想得快瘋了,而且又不懂撒謊,當時丈夫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奇怪他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說羨慕我們有這麼多話題,興趣那麼相近,嘿,虛偽!虛偽得很衷心,很自卑。接著幾天,丈夫總是耐心地、被動地又沉默地守候著,我月經來了,虛弱得隻能臥著。他去超市買東西,居然不動聲色地替我買了衛生巾!
唉,算了吧,等我恢複了健康,或者說是心理上夠堅強夠殘忍了,便給他打電話,到底該有個交代吧。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騙你,我真的不是有心的,其實我已經有了很親密的男朋友……我們一直是同學是朋友,對不對?我們繼續做同學做朋友,好不好?”
我擬好了對白,心平氣和地做好一切準備,然而一聽到他電話裏消沉的聲調,雪崩了。
“我來看你,好嗎?”我脫口便說了。
“好……很好……謝謝你。”
那時天快黑了,我迫不及待出門,丈夫竟然沒有阻止我,無論怎樣難受也讓我去了,他知道隻有這樣我才會回來。
差不多天亮我才回來,他沒睡,一直在等,也沒問什麼,總之我回來了,能和他相聚一刻足夠了。
隔了起碼一年,丈夫沉默了整整一年,我忍不住問他:“那天晚上我們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想知道嗎?”
“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翌日是星期天,昨晚想得太多,頭很重。天剛亮,於半夢半醒間我感到丈夫起來了,他洗漱過後便出去了,沒有吻我。這天以後,他又搬到書房睡,幾乎足不出戶在電腦前埋首工作。在心理學上這叫作“撒愛”,是對不聽話的孩子的一種有效的懲罰,可我已經是母親了,長大了,他這些伎倆過時了吧,我已經把感情活埋了這麼多年,我不能再孩子下去。
忽然間我想打開化妝桌的抽屜再看看那首詩,可是到處找居然找不到鑰匙!桌子是民國時代的紅木家具,由外祖母傳給出嫁的母親,母親再傳給出嫁的我。不像那些陰森古舊或鏤花的款式,它簡潔明淨,很富現代感,所以幾次搬家我也不舍得扔掉,反而為了它連睡房也設計成與它一致的格調。我最珍惜的記憶全鎖在它的抽屜裏,多年來悄悄地發酵,模糊地醞釀,甚至部分是潛意識中刻意想忘掉的,也許這就是人類對過去的傷痛和深沉某種自愈的本能吧。
鑰匙不見了,不是很諷刺嗎?我的秘密拒絕為我打開。
那一晚的事,在結婚前夕丈夫終於流露出他人性的一麵,問我了。
“到底你有沒有跟他……?”
“……差一點兒吧。”
“差一點兒?真的?”
事實上我當晚真的很迷亂,多番抗拒又失控,亢奮又羞怯,已經瀕臨昏迷……我不是說在床上才瀕臨昏迷,根本看見他在村口等我時,一切已不真實,已恍然沉醉。那夜月色很清,他沒有亮燈,我們一起在階前看影:樹影,簷影,我們的影子,在月光下,毫無渣滓地虛靈如水。然後我們點燃了蠟燭,聽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協奏曲,並排坐在沙發上,沒有說一句話,音樂停止了,他終於吻我了,我完全乏力回應,讓他握著我的手,抱起我,旋轉,旋轉,月光浸滿了床,我輕輕地沉陷,而空氣升浮,長發遮斷了世界,他撥開,還看不清,太近了,眼睛、腮、耳朵,我全身抖顫,酸酸軟軟地廝磨著,喊不出來,他的呼吸很混濁,笨拙地解開我的胸衣,索性推上去完全在掌中吸吮著暈眩,突然我發覺他下麵很粗野,不!不!不要這樣!不要……他把頭埋在我胸前,溫存了一會兒,又好奇地輕輕咬著我的乳房,痛了,哎,我推開他,他卻抱得更緊,我的雙腿緊閉著的啊,怎麼褲子已經褪掉了,他自己也褪掉了,不要,不要,不!唉呀不要……他雙手捧著我的臉,仿佛認定了我,緊抓著我無助的雙臂,這一刻,月光流照,睫影帶著淚水,我濕濡了,全部神經正黑暗地、盲目地蠢動,然後……我從屏風後步出,看見醫生剛把塑膠手套甩進垃圾桶,坐回辦公桌前,寫病曆的節奏似乎比她說話還快。
“很好,恢複得很快,自己喂奶嗎?”
“是。”
“我剛才用放大鏡全照過了--地毯式搜索--肚皮上一條皺紋也找不到,真棒,告訴我有什麼妙法?”
“哪有什麼妙法?”
“別以為我是醫生就萬能,坐月子啊補身啊這些中國人是有一套的,一定有老人家教你,是不是?說吧。”
“盡量少喝水,情願喝酒。”
“波打酒?”
“不,普通的白蘭地。”
“哦!那,腰這麼小也有妙法嗎?”
我被逗笑了。
“啊,終於笑了,笑了!我打賭你不是什麼產後憂鬱症。好好享受人生吧,你可以和丈夫來那個了,不過可能有點兒痛,放心,就算是第一次第二次囉,哈哈!”
丈夫最近形同失蹤了,要麼留在學校開會,要麼在書房打電腦,幾乎隻有在孩子哭的時候才會出現。我沒察覺到他的麵部表情跟以前有什麼變化,沉傲得像麵具,一直保持著複雜的冷靜。對於他,我仿佛要永遠以帶罪之身來彌補,又永遠彌補不了。
幸而,孩子帶給我更大的寬恕,他的誕生還了我的貞潔。
從醫務所回來,遇上了堵車,心忖孩子快餓了,真好,有人定時需要你的愛,全世界誰都不要,隻等你一個……在樓下趕著進電梯的時候,哦!
“近來好嗎?”
“……”
“不想見到我?”
“不!不!”我忘了問他怎麼能找到這裏來的。“你好像……比以前更年輕。”
“找個地方聊聊。”
突然,我心跳停了。
最後我想,不如來家裏坐坐吧,菲傭和兒子都在,相信他會明白情況的,而且這樣我對自已也放心些。菲傭端來了茶,提醒我到點喂奶了。
“不好意思,我先去看看兒子,這樣吧,你看看相簿,小幾下麵還有,我們拍了很多照片哩。”
跟著菲傭出去買菜,我想了想,還是抱著兒子一起比較好,我很滿意自己的表現,我不是應付自如嗎?他顯然坐得很不自然,對我的防衛起先感到很沮喪,可是一看到孩子,他便樂了,我記得他一向很喜歡小孩子的。
“很可愛,如果是女孩兒可真幸福了……像你那樣漂亮。嘿!嘿!嘿!他看著我呢,一點兒不陌生哩!”
“你抱抱。”
“好啊。”
想不到他很懂哄小孩兒,啊,不應該說是哄,他從來不懂的,他根本連自己也變成小孩兒了,看他,雙手掩著臉,貼近了孩子,臉不見了,突然張開:“喂!”孩子哈哈笑了,他也哈哈笑了。
“哈哈,一顆牙齒也沒有呀,你!一顆牙齒也沒有呀,你!喂--哈哈哈哈……喂--”
兒子玩了一會兒便滿足地睡了,甜絲絲的,他輕輕把指頭從小手的緊掐中抽出,柔情地看著,好像在守護著孩子的夢境,我居然無端地想,如果孩子是他的呢?哦,我意思是說……“我要去英國了,忽然很想見你。”
“……”
“其實電影圈不很適合我,隻是我真的愛上電影了。從第一天寫劇本開始,我就決定了要做導演,我看了很多以前的電影,藝術中心、圖書館、KPS,到台灣又買了很多錄影帶,《大國民》,Tarkovsky,英格瑪·伯格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