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地產經紀到處帶我去看房子,在新界跑了十幾個地方也差強人意,最後,差不多傍晚了,當我的車沿吐露港岸邊一拐彎,八仙嶺一列翠屏戲劇性地張臂歡迎,我們直奔入其懷抱,那一刻我便確定,是這裏了。
一個星期後我在山腳下住了下來,每天不分陰晴早晚,我窺伺著它的神秘,就好像塞尚觀察聖維克多山那樣專注。半年前郊野公園那邊燒死過十幾個學生和教師,也許靈氣受到侵損,草木不再豐茂了,山火遺下一大片灰紫和遍布著疙瘩,原來,它躲在這偏遠的海陲養傷。
在村子裏,我刻意隱藏自己、我的身份和過去,不跟誰打招呼,也從不透露職業,甚至用假名簽租約,我深居簡出,業主他們以為我來這裏養病。有一天,我開車回家,在狹路上迎麵與一部音響轟鬧震天的跑車相遇,由於我後麵還跟有的士和泥頭車,理應對方讓路,可是它硬擺在前麵對峙著,我本來就不想生事,加上經紀早說過:“這些原居民是蠻不講理的。”我隻好下車向後麵打手勢,結果大家趑趑趄趄地退上行人路,那跑車謝也不謝,囂張地揚長而去。
我的房子靠山邊,地僻而樹翳參差,鄰居稀疏,也從沒有朋友來訪,其實我根本沒什麼朋友。離開香港時已經把所有關係割斷,有時出差到大陸工作,一個項目完了,人各分散,緣隨事空,隻有附近的山墳和盤根錯節的大榕樹才給我一點兒恒定的感應。也許,我需要再多些時間才能對人恢複興趣。
“啊,坐吧,吃什麼?”
“餐蛋麵。”我從冰櫃取了一罐啤酒。
村口士多鋪的老板夫婦每天都設賭局,樓下搓麻將,門外打紙牌,上年紀的村民準時恭候。
“麵!誰叫的?你的?”他們的小女兒把麵放下,便粗聲厲氣去招呼其他人。“喂,蝦公,快點兒上去吧,三缺一呢,我媽咪等著哩,我明天要買VCD呀!”
“你買VCD關我什麼事?”
“媽咪贏了你的錢我就買囉。”
“哈哈哈,一定的嗎?一定的嗎?”
老板夫婦有兩個女兒,大的快中學畢業了,準備送去英國;小的十五歲,平時奇怪沒見她上學的,成天在賭客和建丁屋的工人中間笑笑罵罵,愈刁蠻愈惹人喜歡,連小狗也愛逗她。她早熟,有點兒像混血兒,長得比姐姐高,身材已經開始受貪欲的目光注視。一口金牙的老太婆開玩笑,說她好生養--“你才好生養!你自己生吧,你和蝦公生吧!”
“哎呦,我七十歲啦,哈哈哈哈……”
有個長滿青春痘的少年不知說錯了什麼,給她追趕得連人帶單車一起滾落水坑。
一個冬日氣溫驟降的午後,我開車去吃飯,順便在村口停一停,往郵筒投些信。店鋪已關門,她趕著衝出來,胸前抱著卡通文件盒子,背著小背包。
“喂!載我去火車站好不好?大風呀好冷呀!”
我未置可否,她已然上了車。
“開車吧。”她老是不客氣地按這兒按那兒,“你愛聽什麼歌的?這是什麼?古典音樂?切!不好玩的!……吃口香糖嗎?”
“坐陌生人的車很危險的。”
“哈哈哈,你真是個怪人,為什麼不見你有女朋友的?你是‘基’嗎?喂!你做什麼工的?你知不知道,告訴你,你住的那邊有II的。”
II,是指偷渡過來的非法入境者(Legal Immigrants)。
“你去哪裏?”
“上夜校。老媽子她們不會放過我的。”她熟練地扳下了遮太陽的隔板,對著上麵的鏡子梳頭,“哎呦,開快一點兒吧,才五十公裏,這條路走七十的,阿伯,又給人過頭啦!”
“為什麼你愛喝啤酒?喝啤酒沒有肚腩的?”
“你幾歲?猜中有沒有獎品?”
她見我不答腔,沒趣了,自顧自嚼口香糖,哼起黎明的歌,還好沒走調,這我已經受不了。前兩天打電話去和記電訊查詢服務資料,他們讓我稍等的時候就播黎明,我惱火地說:“你們為什麼要強迫客人聽黎明的?你把電話擱著,我等就是了,不是每個人都欣賞他的!”
我叫她別哼了,她偏要哼,還坐著耍手甩頭地所謂跳舞。
“我喜歡黎明。”
“對不起,我不喜歡。”
“切!不好玩的。”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古代的方士修道要入山,佛祖也好,耶穌也好,穆罕默德也好,都要到荒野去,把過去的塵世的罪孽,名相什麼都放下,隻有麵對大自然的崇高,心魔才能鎮住,死亡才能安息。
不知是什麼緣故,我看見山上的傷口就好像看見自己的傷口一樣,每天早上起來,都巴望它愈合,可是它愈來愈破損。尤其是主峰那個丫形的衝溝,相信是我搬來前反常的雨季造成的,仿佛被狠狠抓去一塊皮肉,望一眼痛一痛。
最後來到你跟前了無處可逃放下所有執著和宏觀,所有智慧、典故坦裸相對不再透過別人的經驗或窗台直接注視、注視、注視發現你把深鬱的翠茸稍稍張開 又蜷縮 摺成屏障空了自己禁止翩翩的聯想翻上峰嶺,綿延出塵轉眼一片迷濛濕月預示了明天的詭變徹夜無聲閃電,在微亮的天幕下勾起了山形:魆魆 魆魆 魆魆 魆魆神秘的光影不停眨動要告訴我什麼?
記得初來時汽車剛彎進村子 便迎麵撞見你一大座明亮 伸舒著寬容我恍然知道 是這裏了肯放下那些傳說、曆史、形勢、神仙才能夠簡單安靜來吧我腳下的大屋小屋四季懶閑地坐著 我的信仰不太高 免得要經常俯視享受更多趣味 例如身上的雲影有保護色日出嚇它一跳 便滾落吐露港我不介意展示仁慈山墳和招搖的風水樹我也喜歡騙騙人 把雲霧當作靈氣靈氣是什麼?
當然我也有傷口啊 你看一場山火 老師和孩子都燒得……禿了紫了,他們還躺在我懷裏那天我又哭出了一滴大雨總會好的總會好的 春天快到了我會把大塊大塊的綠色拋給你們接著有一天我繞著山腳時而徒步時而開車,想找路上山看看,卻苦於無門徑可登!最後走得太遠了,去了郊野公園那邊,太陽已快下山,野外無人,隻見一個頭戴客家黑圓帽的婆婆,全身也是黑布衣裳,拿著鐮刀停停走走在割草,簡直像一個飄移著的幽靈,可收割的是人頭啊!荒涼空曠間,忽然傳來一聲鳥叫,寂止於創造它的一瞬,我仿佛聽到那些被活活燒死的師生,他們的慘叫他們的詛咒他們的鬼魂化作灰燼,散入了紫霧……最可怕的,是黑婆婆轉眼便消失了!
我當時開車想逃離那個妖異的空間,連後視鏡也不敢看,我知道夕陽在五分鍾之內便會下山,啊,不夠一分鍾便沉下去了!陰影追趕著我,高速地貼近了--我在路邊急刹車停下,我不能這樣,我知道這是一個詭計,想我出錯,想我傷害自己,我要冷靜,我要呼吸,深呼吸,用丹田呼吸……“喂!”
啊--“哈哈哈哈哈……”她騎在單車上,解散了頭發,就停在司機位的窗邊,“嚇著你啦,阿伯!哈哈哈哈……”
我原來已經在村口了。
公路另一邊挨著吐露港,岸邊長滿了紅木,政府列作保護植物,水退時露了根,白鳥悠悠來啄食,天邊的彩霞仍在燒亮,水麵淡然映照,在淺灘上她像一個天使的剪影,俯著身用樹枝挖蜆。
“喂!又一個了!很多,很多呀,你不信!”
她總共挖了二十幾隻吧,把它們很用心地在濕泥上砌成了Leon字樣,但餘下的砌不夠一個心形,便索性全搗亂了,然後快步跑過來,在一條小山溪裏洗腳,拉起喇叭褲管大叫大嚷:
“冷死我啦!冷死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