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細說蜜年(1 / 3)

我的碩士論文剛過了,指導老師希望我繼續再讀上去,還提出為我申請獎學金,可是不知怎的我下不了決定,現在才二月,不如先回香港touch base吧。下個月的房租已經退掉,一切安排好了,昨天卻收到一個意外的電話,原來他來了倫敦!說到底我有半年沒聽到他的聲音了,心情不能說一點兒不緊張,但憑著主在我身上作的工和祈禱的力量,我再不是以前那個我了,以朋友的身份麵對他,我OK!

我把他帶回宿舍,介紹了我的room-mate,在客廳一起喝英式下午茶。他看起來氣色不錯,不過眼窩還深陷著,說話也像以前一樣愛皺眉。我曾經習慣了捧著他的臉,為他按平眉心的煩惱,但整整兩個半小時,我沒有意識或潛意識地向他伸手,這就好了,我昨晚已充分有了心理準備,看來是成功的。他的表現也很規矩很得體吧,直至他滔滔不斷地講了一大堆哲學、電影,愈說愈激昂,著了魔似的。

“……有本書叫《禪的黃金時代》,談到六十年代美國學生流行示威,身為大學輔導主任的作者問他們的領袖為什麼,他說:‘不知道,反抗限定吧。’這句話真的打動我了!其實人類文明主要的推動力就是這個,是盲目的,是我們內在心靈迫使的,好像羅馬帝國、土耳其的奧圖曼大帝國、盛唐、維多利亞皇朝,無論軍事政治經濟文化都處於顛峰,這些偉大的、完美的製度為什麼會衰落?為什麼會崩潰?根本是人類生活於某種體製的運作下,經曆了一段相當的時間便過分地習慣了,感官變得麻木、遲鈍,奄奄一息。就比如宋代的詞,繼唐詩興起之後,填詞填到宋末語言已失去本來鮮活的觸角,因為格式的循環運用令思想僵化、窒息了。所有製度也一樣,隻要年青一代承接了,舊有製度便是不合適的盔甲,舊有的語言也成了枷鎖,以至舊有的道德價值、舊有的審美觀,統統會被衝擊,會被推翻!運動永遠不會停息,這根本是存在於人類心靈渴求自由、創新、無限的形而上本質,也是宗教的心理根源。不單指政治或社會製度,也是宗教的心理根源。不單政治或社會製度,人類要超越的甚至包括物理的限定,好像地心引力吧,古代神話裏早出現過天使、羽人,列子禦風而行,到文藝複興開始有達芬奇、歌德研究飛行器、二十世紀出現飛機,然後發明火箭……我們心底深處是討厭被縛在地上的。這些年來,電影帶給我的、影響我的,正是這種在有限中打破限定的欲望。我迷上了電影,電影的框架,The Frame!就是有限,視覺上有限,感官上有限,資源人力時間上有限,而每一個鏡頭都需要我把所有演員、布景、動作、劇情、燈光……把他們最好的一刻捕捉在菲林上。你知道電影是活動的,框內的人和物與框外的張力,真相和假象之間,動與靜,有與無……對了!不是愛森斯坦的蒙太奇,是這種以每秒二十四格流動著的張力和內在飽和充盈的感情,這才是詩!”

他離開之後,我的心境很快又回複平靜,room-mate笑說他好像在講電影概論。“他老遠來看你,就是跟你分享這些?”第二天他來幫忙搬東西,我打算回香港之前和一個韓國同學去巴黎玩,所以先把書和物品存放在她的家。來幫忙的還有一個倫大的男生,他還誤會是追求我的,看他酸溜溜的表情我心裏有點兒氣又有點兒得意。

“你以為那個是我男朋友嗎?”

“哦,不,我沒有想到這兒……”

“我的男朋友在香港,一直是那個搞證券的。他過幾天便和我在巴黎會合,玩一個星期。”

“巴黎?好的……不錯。”他把一箱書搬上車,又回來問,“過幾天去?”

“兩天吧。”

還有兩天,其實明天我便去韓國同學家住,也許是最後一次和他見麵了,就是當他落寞地離開時我也克製著沒告訴他。不料他第二天一早就來了,我差點兒便出門了,難道這是主的安排嗎?

我不想再上他的電影美學課,況且room-mate還在睡,我便和他去了St.James公園散步。那時候雪還沒融化,已經有不少孩子來喂湖邊的大鵝和鴿子。真好,空氣是冷但冷得新鮮。

走得有點兒累了,看到前麵有間設計得像玻璃溫室似的餐廳,才記起大家還沒吃早餐,坐下來吃點兒東西,他感到舒服了,正想問我些什麼,剛好有一個口音很重的法國紳士過來跟我們閑聊,我湊巧懂一點點法語,便談起Les Miserable那出音樂劇。他不好坐在一旁發呆,也加入了,可是法國人的英語真不好懂,他們倆牛頭不搭馬嘴,卻誤會得天衣無縫,我忍著笑忍得肚子痛了,哈,真絕啊!

“好了,我要回去了。”

“……好吧。”

“我今天開始去朋友家住,明天你不用來找我了。再見吧,我坐underground可以了。”

“好吧。”

“這裏是underground station了。”

“好吧。”

“……”

“……”他站著,兩手插在褲袋裏。他不會裝,一臉不開心誰也看得出。

“這樣吧,去法國是要簽證的,辦visa至少要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