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供弟弟上學。”他的平靜出乎我的意料,這樣一個看上去有著強烈自尊心的人不僅沒有在意我的失禮,反而流露出一種驕傲與悲涼相互交織的複雜表情,“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出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啊。我爸說砸鍋賣鐵也得供他讀下來。”雖然極力掩飾著什麼,但在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還是很輕易的就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
“說出來或許你不會相信,其實我也上過大學。”他有些自嘲似的解釋說,“但我沒有上完。”“是為了你弟弟吧?”我問得很自信,因為類似的事情已經被宣傳的很多了,哥哥為了弟弟,或者姐姐為了妹妹放棄自己學習的機會。幾乎到了耳熟能詳的地步,尤其是在農村更是屢見不鮮。“不是,我是被勸退的。”“勸退?”我不禁大失所望,憑著直覺,我相信他絕對應該屬於那種品學兼優的好孩子。雖然對他並不了解,但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從他那份對麵塑的執著我就能看得出。
“你別開玩笑了!我不信。”我為自己錯誤的判斷辯白著。“咱倆素不相識,我有騙你的必要嗎?”一句話就把我駁得體無完膚。“那時的我剛到了一個大城市,感覺什麼都是新鮮的,甚至空氣都散發著一種現代的味道,我一下子覺得這才應該是我的生活呀。從此我開始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己,不懂得再為理想去努力,也忘記了父母的期盼。就像整天生活在一個美好的夢裏,直到有一天,夢突然醒了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隻是一個夢,僅此而已。”他好像不是在對我訴說,而是在自顧自的反思著懺悔著,動情處,在他深邃的眸子裏,隻見了兩泓打轉的淚光遲遲不肯滾落。
過了好一會兒,他仿佛才從回憶轉回到了現實。他輕輕的揉了揉眼睛,然後慢慢的把手伸進衣袋,摸出一個有些陳舊的信封,珍而又珍打開封口,取出一樣東西遞在我手裏,說:“你看這是我當時錄取通知書,這麼多年了,我還一直保留著,你看,我是不是很傻?”
我不置可否,隻是靜靜的把它展開,一張小小的紙片滑落下來,掉落到了地上。我彎腰去撿的時候,他已經先我一步捏在手中了。他沒有收起來,也沒有交還給我,而是小心翼翼的閱讀著上麵的文字。
“我可以看看嗎?”
“噢,可以。我的字不好,不要笑話。”
我伸手接過,紙片上麵的字跡並不像他說的那樣,而是寫得很娟逸很清秀,一筆一劃的,間架結構都顯得非常得體,甚至不像是出自一個男孩子的手筆。我讚歎道:“你的字很好,何必這麼妄自菲薄呢。至少比我寫的好得多。”他笑了笑,但神情卻依舊蕭索。
“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不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隻能歪七扭八的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七是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念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任何災難麵前都可能再加上一個‘更’字。”
“這是你的座右銘嗎?”我問道。
“就算是吧,雖然對我來說有點兒亡羊補牢似的愚蠢,雖然過去的已經不可挽回了,但至少他教會了我要珍惜現在,要珍惜今天。如果早些時候看到它的話,或許我的人生就不會是這樣了。”他長長舒了口氣,臉上流出難得一見的輕鬆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會跟你說這麼多,你一定很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