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鄭剴從見到馮母的瞬間起就預感到他們是注定要結束了。馮敏的年齡雖然讓他感到一點道德上的歉疚,卻一點也沒改變他心中的愛憐,但是他越心疼,虛落的情緒就越強烈。下次他再去的時候,他可能會建議送馮敏去讀一個中專或者職高,隨即他又對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搖頭。晚上總這樣想來想去難以入睡,白天的精神自然也有點萎靡了。齊董事長還以為鄭剴對公司正要跳躍的未來籌劃得如此投入,建議他去弄兩副中藥調劑調劑,確實需要的話也可以放假兩三天。鄭剴用笑和同樣認真的工作來回答他。與六姨的談話使鄭剴對她抱有特殊的好感,或者說她是唯一能與他平心靜氣的討論這些事情的人,她把他的話真正聽進去了並且相信是真的。但是剛剛認識,鄭剴不便於打擾,想了想,他沒有打電話,隻發了一條短信:你好。你是馮敏的六姨嗎?打擾你真不好意思。原來我一直錯怪了馮敏,好想對她說聲對不起。要是馮敏將來能象你一樣,那就太好了。
象她一樣的什麼,自信,寬容,公正,有極好的教養,還是……連鄭剴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他還是把幻想和讚譽都送給了這個讓他懷著極大好感的女人。他幻想她能夠幫助他們。
一天一天過去,一直沒有馮敏的消息,鄭剴擬出了三種可能:一、她的家裏已經通過同意了,但是端著架子,等待他去懇求方允。二、家裏起了軒然大波,他們限製她的自由,所以馮敏連一個電話都打不出來。三、是居於兩者之間的情形,他們也在舉棋不定,畢竟除馮敏外他們對他知之甚少,他們不能僅聽馮敏的一麵之辭便草率決定女兒的終身大事。過了半個月,鄭剴等不住了,趁新分公司例行檢查工作之機,來到宜賓。
下車後鄭剴先不去公司,叫了車直開到分路的地方。沒想到下車隻走得幾步,看見馮敏拿著一個透明塑料文件袋迎麵而來。他站住不知說什麼好。馮敏嘴唇翹著,在他總是無言地打量她時,她不由得先說話了:“你來有什麼事?”
“來看你呀。”
“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她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又瞥了後麵家那個方向一眼。
“我還沒看夠呢。”鄭剴冷冷的跟著她走。
她突然轉過頭,眼裏已有了淚花,嚷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想怎麼樣,你能告訴我嗎?”很快他又心軟了,聲音也柔和起來,“這麼長的時間沒有你的消息,我擔心你呀。”
淚水終於如瀑布飛流直下,她衝著她喊道,忘記了前一刻還時時顧忌著,“擔心什麼,我死不了。你知道這段日子我怎麼過的嗎,每天每時都被上政治課,我耳朵都起老繭了。看看這幾天他們稍稍平靜一點,你又來惹事,唉,唉,又不知要怎樣呢。”
鄭剴默默無語。她開始走,鄭剴也跟著她走,他不知她要到哪裏去,心想走吧走吧,走到長江裏去我也陪你,但是,最好不要碰見公司裏的人,看見他象個無賴緊跟在一個姑娘後麵,那實在叫他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馮敏走著偶爾回頭來說:“我過江去有點事,你要辦什麼事就去辦吧,一會兒我給你打電話。”
不管他們爭執什麼話,鄭剴都始終如一跟在她後麵。馮敏不得不停下來,在一個買飲料的小攤點那裏給一個什麼經理打個電話,說她有點事耽擱,可能今天來不了。然後她聽憑鄭剴跟著她走過南門大橋,穿過東街,一直來到合江門的噴泉廣場。她把塑料文袋墊著坐在石凳上,鄭剴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就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的說話。他請求她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複,他雖然非常愛她,但是如果她無法堅持甚至對他已經殊無愛意的話,他是能夠承受痛苦的。馮敏始終沒有吐露出一個是或否字,盡管彼此嘮叨的話都很多,盡管時間消耗了許多。鄭剴唯一聽到一句有價值的話,是她說文袋裏裝著一個塗料公司推銷員的應聘資料,她說是一個朋友的,鄭剴聽了這句話理解成就是她的資料,因為她常常不假思索地口吐謊言,僅僅是為了應付一下,也全不顧算前後的矛盾。那麼,她是在尋找工作,鄭剴記得他臨走時明確告訴馮母先不要讓馮敏去找什麼工作,在他看來那僅僅是一件小事,但是顯然,馮母已經把她們的態度堅決的付與行動中了。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一兩滴雨掉在臉上,鄭剴忽然感到饑腸漉漉,才想起他還沒有吃午飯,而現在快到了吃晚餐的時候了。他要她陪著他去用飯,就象往常一樣,馮敏不肯答應,說她出來太久了,應該回去了。他們各自堅持了一會兒,還是鄭剴讓了步。在出租車裏馮敏的態度改變了,在他摟住她的時候她靠在他肩上,並且和顏悅色同他講話,承認她的表姐比她還大兩歲,盡管表麵上看起來恰恰相反,與她六姨說的完全一樣。這時候他們才象是一對親密而傷感的戀人,因為處於安全隱密的狹窄的空間裏,沒有任何一雙世人的眼在注視他們。離到她家停車分路還有一百多米的距離,馮敏叫停了車,下車後她對還傻呆呆站在路邊不知何去何從的鄭剴說:“明天你什麼時候走,我去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