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鄭剴的設想白費了,盡管他在商業的硝煙場上節節勝利。馮敏沒給她打過一次電話,他猜想到,可能她已經向她堅毅獨斷的母親投降了,丟下他孤零零一人還做著清秋大夢。時間過去一日,他的憂鬱就增加一分,等他從德陽滿攜成功的合同回到成都時,卻沒有半點喜悅之感。接下來工作上要清閑一點,他有時間去處理個人的事情,然而實在無從著手。無望的等待比知道明確的壞結果更叫人揪心,他尋思著是不是該讓馮敏明明白白的表態了,隻有她的勇氣才能使他充滿信心。
正是家鄉梨花節,四妹與四妹弟約他到新開發的AA級風景區佛來山去看梨花。連同大姐,三個小孩,坐了東風雪鐵龍進了山。昨天已經舉行過登山比賽和歌舞演出,去遊覽的人依然絡繹不絕。早春裏晴朗的周末,一定是郊遊的極盛之際。有幾處可以停車的平壩,都幾乎被各式各樣的車塞滿了。漫山遍野的雪白的梨花,宛如一團團撒在山間、溝壑的雪。間或有幾處早開的粉紅的桃花,與梨花是一樣的豔麗奪目。小孩們在梨樹中追逐嬉鬧,大人們更多是優雅地觀賞,讚歎,品頭論足。有七絕寫道:“瑤女輕羅拂卷雲,雪肌顏玉小蠻身,漫山尋遍郎無影,散作人間萬點春”,便是描繪那梨花爛漫悅目之態,可是,最是傷心數春花,嬌花撲麵人天涯。鄭剴甚至遠遠的望見一個高中的同學同了丈夫親密地於梨花叢中拍照,他沒有過去打招呼,從另一條小路繞過去避開了。他是孤淒的,別人的甜蜜象刀。他聽見自己的歎氣,而且想起了崔護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如果這天遊春有馮敏相伴而隨,她的笑顏在梨的白與桃的紅襯托下,一定嬌豔得讓他心痛。一條小路直達佛來山頂。壁立千仞的驚悚,小廟煙火的繁盛,笑語連聲的歡愉,農舍飯香的溫馨,與他憂鬱的心境忽冷忽熱的交織著。離去時已是下午五六點鍾,漸落的夕陽明亮而不刺眼,在山頂和車窗外播灑著晃動的亮光,在鄭剴的眼中,真是飛紅萬點愁如海。
由於打過幾次小靈通而與鄭剴在電話裏熟悉了,馮敏的好朋友小周不時與他通話,雖然她知道了他們彼此的情況,卻認為沒什麼不妥,她甚至教他一些討好馮敏的辦法。在馮敏所處的社會裏,傳統的力量強大得令人窒息,小周不知道,小周年輕而樂觀,馮剴這樣想。
順道經過宜賓時鄭凱沒有驚動丁經理。他在中午的時候去找馮敏,經過小商店時他有意望裏瞟了一眼,果然看見馮敏正陪著誰在裏麵打麻將,她望他的時候,那張鮮明的臉仿佛讓灰撲撲的商店都亮了。她悄無聲息的出來,開了卷簾門,門拉得很低,人要躬著腰才能進去,如果有人走過門前不彎腰也看不見裏麵什麼。馮敏的表妹——現在應該叫表姐的,正躺在簡陋的床上睡午覺,看見他們進來僅翻個身朝向裏麵。
他一直盯著她。馮敏極不自在,咕噥著“看我幹什麼”,從屋內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內,坐到床邊同表姐說了兩句,拿起一麵小圓鏡照著,手指按起她又彎又細紋過的眉毛。“我正打算出去給你打電話呢,你就來了,遲一會兒恐怕都遇不上。”見鄭剴不說話,她開口道,聲音軟軟的沒有力氣。
“上次聽你父親說家裏房子垮了,是嗎?”鄭剴故意提到這件事,在經濟上對她家有所幫助也許可以增加他們對他的好感。
馮敏沒往深處想。“家裏房子垮了關我什麼事,將來我又不住。要修房子,他們也是為兄弟修的。”她說。
看來她可能要公開和家裏對峙了,鄭剴內心竟有一絲高興,他感到口渴,問她要水喝,馮敏說上午就停水了,恐怕要到將近晚上才有水,溫水瓶裏也沒有。他讓她去買一瓶礦泉水,然而她說附近都沒有賣,要到民航那邊走很遠的路才買得到。鄭剴奇怪了,他不相信,他認為小商店裏肯定有礦泉水賣。無論怎樣,馮敏就是不出去買。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大聲嚷著進來了,“馮敏,走,搬磚,媽的,輸了十多元,還搬什麼磚。”她罵罵咧咧嚷著,又叫著馮敏表姐的名字問她去不去,該換衣服和鞋了。接著她終於看見了坐在藤椅中的鄭剴。
“你,馮敏,你叫他來的?”馮母的鼻子眼睛都往中間擠,臉也因此變了形。
“不是呀,人家路過宜賓,順便來坐坐。”馮敏聲音也不小。
一陣忙亂,鄭剴還來不及向馮母問候,事實上她根本不正眼瞧鄭剴一眼,他當然無從開口。馮敏換下了時髦的牛仔裙裝,穿上米黃色便裝,高跟鞋也換成了白色網球鞋。“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坐坐吧。”馮敏對他說。
鄭剴不能想象馮敏象一個苦力幹著重活的模樣。他心中有點氣憤,決定弄個明白,“我跟你去。”他說,並尾隨著出了門。馮敏有些急,想勸他趕緊回去,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僵,然而她的母親在前麵不斷催促,她終於對她大聲且不禮貌的回了一句,然後很厲害的對鄭剴說,“你快走,過幾天我到你那裏來,連我母親也不知道。”
鄭剴豈會輕易相信,他倒要真的想看看她母親究竟讓她做什麼,他覺得現在這事已經事關他的臉麵。看見鄭剴一直跟在後麵,馮敏邊走邊解釋說她僅僅是在她們搬運貨物的時候替她們看著點,免得掉了什麼東西,他不必替她擔心,可是鄭剴鐵了心要看個究竟。眼見還是打發不走鄭剴,最後她一句霹靂似的怒斥讓鄭剴一下子停下了,“在他們麵前你從來不給我麵子。”
鄭剴猛然站住,不敢再跟隨一步,眼睜睜看著她們在街道拐角消失。她已開始敢於反抗,但總是勇氣不夠。他指望著會接到她的電話,從而兩人細細的商量一下對策,但沒能如願。晚上,悄悄到旅館訂了房,在屋裏覺得煩悶無比,溜到過道裏尋了一把椅子坐著默望夜空發呆。在那無邊的黑寂之中,藏著馮敏的痛苦,也藏著他的落寞。他好好地衝了個淋浴,做了三十個俯臥撐,五十個仰臥起坐,把自己弄得一身乏力,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