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深夜,下著雨,深秋的瀟雨山,落滿紅葉。雖不是寒冬,可那種帶著絲絲寒氣的雨點打在人的臉上,落在人的心上,也是很疼的。那種冷,是刺骨透心的冷。
她猶然記得,師兄相裏淵,一身玄色衣袍,撐著二十四股黑色油紙傘,就在瀟雨山頂的那個木屋前,望著師姐靈清的背影,一點點遠去,一點點,消失在山頂。
白琰那時還小,不懂得什麼離別情苦,隻記得相裏淵的臉上滿是水,但那似乎又不是雨水。
待靈清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相裏淵手中的紙傘掉落在地上,輕輕的,毫無重量一般,雨點落在傘上,化成哀怨的聲響。
白琰忽然覺得,相裏淵那時心中那種滴血的痛,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從小傻傻愣愣地長大到如今,才知道,原來心,真的會痛的。
“沒事的,垣清,”白琰往上挪了挪,微微俯下身,纖細的手捧上垣清的臉龐,那種棱角分明的感覺立即在她掌心明顯,她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我說過會陪你走到最後,我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一個人,孤單單的……”話音未落,她感覺腰間一緊,唇上驀地貼上一個溫軟的物事。
白琰睜大眼睛,看到垣清那深邃如同千古寒冰般的黑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他正靜靜地望著自己。
其實所有的一切,都不曾是他的本意。但若不這樣做,垣風會更加過分。事情,似乎正一步步朝著不可逆轉之勢發展,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唯一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地給白琰一些安全,盡可能地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反正錯了就錯了,錯下去,也不在乎這點什麼。大不了,把一輩子搭進去,下輩子再還便罷了。
一步錯,步步錯。入骨安,生生戀。這是似乎是靈清師姐常說的一句話。
翌日清晨,白琰拉開殿門,準備迎接新一天美好春日的陽光之時,卻發現殿門外跪滿了一地的宮女,一個激靈,見滿地跪著的人,差點沒給嚇個半死。還沒從懵懂中反應過來,一人領頭,其餘的人皆高呼:
“奴婢給王妃娘娘請安——”
白琰呆愣。
王妃……娘娘?
她感覺腦袋有些發熱,臉也有些燙,一時搞不清楚是什麼情況。許是昨夜睡得有些晚,今兒個起床,腦袋還是一團漿糊。
跪著的宮女們也不敢抬頭,卻遲遲等不到白琰說一句話,不由得心下疑惑,莫非這個“王妃娘娘”不好惹?接著,她們都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瞄了一眼,卻都愣了。
因為,白琰也呆愣著望著她們。
殿中傳來腳步聲,慢悠悠,慢悠悠。接著,垣清出現在白琰身後,身穿深藍色長錦袍,長發微有些淩亂,微微蹙著眉。
“殿下。”宮女們皆低頭。
垣清蹙眉望了一陣,開口道:“你們先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有事再喚你們上來。”
然而,出人意料的,沒人應答,也沒人動。
垣清的眉蹙得更深。
終於,長久的沉寂之後,一名宮女開了口:“殿,殿下……奴婢們是奉西楓王之命來侍奉王妃娘娘的,王妃娘娘說什麼,奴婢們就做什麼……奴婢,奴婢們還是要等王妃娘娘發話才行呢……”
垣清蹙眉,“西楓王……”
白琰怔怔,急忙道,“哎,那,那你們就先,先下去吧……該,該幹什麼幹什麼,有,有事的時候,再喚你們……”話音未落,連她自己都覺得異常不順耳,想改口,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有些茫然地看向垣清。
垣清沒有說話,黑眸看不出任何感情,又似乎在思量著什麼。白琰聽見了衣物摩擦聲,再轉過頭來時,那跪滿一地的宮女都已經不見了。
白琰退後一步,“好,好可怕……”
垣清微微眯了眯眼,隨後伸手攬過白琰,語氣淡淡,“看樣子,都是訓練有素的宮女呢。”他頓了頓,“琰琰,小心點好。”
“啊?”白琰愣愣抬起頭。
“聽到了嗎,這些宮女都是西楓王派來的,”垣清淡淡道,“訓練有素,什麼目的都很清楚了,所以她們不可靠,平常的事情無所謂,若是有大事,千萬別傳喚她們。”
“哦……”白琰抿了抿唇,莫名地覺得背後一陣寒意,仿佛垣風就在背後望著她,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中,卻滿是寒冰般的光芒,不同於垣清的寒冰,更冷,更陰。
“要不我給你個宮女使喚吧,”垣清鬆開手,轉身望向殿中,殿中有宮女忙碌,兩個三個,不多也不少,“有個宮女,還不錯。反正你也是王妃了,有什麼事情,別自己一個人做。”
白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覺得渾身上下都是不自在。
就在此時,遠遠的,有一個身影出現在宮門圍牆外。
卻是連秦。
垣清眸色一冷,從倚著的宮門上起身,留下一句話。
“你先進去,我跟他說說話。”
沐風宮外有一棵偌大的榕樹,寒冬時葉盡落,到了春日便如同新生一般重新煥發光芒,粗大的樹幹上,掛滿了樹須,看起來,倒像是個苟延殘喘的老者。
樹下,有兩個身影,一個倚著樹,一個立在樹旁。
“有事?”垣清淡淡問道。
連秦皺眉,“昨晚的事兒我都聽說了,她什麼時候變成你的妻子了?”
垣清淡淡看了他一眼,“她一直都是我的妻子。”
“為什麼不告訴我?”連秦依舊皺眉,語氣卻像是在質問。
“為什麼要告訴你,”垣清的黑眸一點點的冷了下來,“她跟你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告訴你。”
“她是我……”
“你還是那樣想?”垣清蹙眉看著他,語氣卻多了一絲不耐煩,“我已經跟你說了很多次了,連秦,她不是連燕國帝姬,你還想要幹什麼?還嫌不夠煩是嗎?”
“我煩不煩,不用你來說!”連秦的眸子中也有了慍怒,“玄帝,別以為我什麼都聽你的,我能如此和你說話,不過是因為白琰和靈清她們是姐妹!我不想破壞她們之間的感情。玄帝,你別用這個態度對我,別以為你很厲害,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我們連燕國損失了多少兵力?我和你本該是仇敵,不過是因為靈清和白琰。我是連燕國大皇子,不是你的手下!”
垣清望著他,沒有說話。
連秦將目光移開,微微喘氣,慢慢平靜著自己的心情。白琰不是你妹妹。沒有我,任何人都別想把白琰帶走。
“那好,”寂靜許久之後,垣清緩緩開了口,“你說你要幹什麼。”
連秦對上他的目光,沒有了平日裏的嬉笑無常,有的,隻有那冷漠,“我要帶她回連燕國王宮。我要親自確認,她究竟是不是我妹妹,如果是,我要還她曾經的一切榮光,如果不是,我不會再打擾你們。隻需要給我三天時間……”
“不可能。”垣清冷冷的聲音打斷道,“白琰是不會跟你走的。沒有我,任何人都別想帶走她。”
出乎意料的,連秦沒有發怒,隻是靜靜道:“兩天。”
“不可能。”
“一天半。”
“一個時辰也不行。”
連秦深吸一口氣,“玄帝,不要再逼我了,算我求你還不行嗎?這是我們連燕國王族內部的事情,由不得你來插口說行不行!”
“她是我妻子,”垣清麵無表情,“也由不得你說帶走就帶走。”
連秦不可置信地望著垣清,“為什麼?你為什麼如此阻止?我隻不過是要帶她回去看看……你如此阻止,莫非已經知道了什麼?”忽然,連秦有些急起來,上前就抓住了垣清的衣領,“玄帝,你,你是不是已經知道關於白琰的事情了?是不是?你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
垣清沒有說話,以四兩撥千斤地力氣掰開了連秦的手,理了理衣領,淡淡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為何如此阻止?!”連秦憤怒的聲音如同獅子低吼,“玄帝我受夠你了!你別以為你很了不起!你就是個自大的家夥!難怪你在清水國王宮的地位如此低下!就因為你這樣,才沒有人願意待見你!”
“夠了!”垣清的黑眸中也浮起點點怒火,憤怒在他眼底跳動著,“既然你如此,那我就告訴你,為什麼不讓你帶白琰回去!”
連秦沒說話,肩膀微微顫動,微微眯起眼,望著垣清。
垣清望了他許久,待心中怒火緩緩褪去,才開了口,聲音依舊冰冷。
“王宮的生活,王族的規矩,連秦你應該很清楚,自小在王宮長大,什麼都見得慣了,很多東西可能都已不複存在,但爭權奪位自古從未變過。我不知道白琰究竟是不是你妹妹,是不是那個帝姬,但是,若是她隨你回去了,她隻會被傷得體無完膚!現在她也在王宮,我隻能盡我最大能力保護她,盡量讓她少受那麼一分毫的傷害,但那也很難。她沒見過世麵,什麼也不知道,若是你帶她回去,更多的人隻會將她當做目標,即使她最終根本不是那個帝姬,她也會死的很慘,甚至沒有人會同情她。我母後就是個例子。
“你的王宮,最不缺少的,便是爭權奪位。連燕國五皇子的心狠手辣,我也不是沒聽說過,你帶回去,就是給他機會傷害白琰,作為爭奪者,他自然會不擇手段,他要的,不過是你們的那份傳位詔書。”
垣清微微停頓一下,嘴角莫名地浮起一抹冷笑,“連秦,別裝了,從小到大,還從未聽說你要尋找你的妹妹,怎麼到了如今,忽然想起她了?其實你和他們都一樣,找帝姬,也不過是為了那份傳位詔書,是不是?這才是你的本心。”
話音一出,連秦一僵,垂下眼皮。
“我說得不錯吧?”垣清冷冷地看著他,“連秦,別人看你都如同風流公子,你把自己的野心影藏得好深,我都佩服。你現在如此想找到那個帝姬,也不過是為了傳位詔書。你其實和他們都一樣,想坐上那個最高的位置,是嗎?”
連秦慢慢抬眸,“是又如何。玄帝,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既然你是如此的人,我就更不會把白琰交給你。”垣清同樣冷淡答道。
“白琰是我妹妹,是連燕國帝姬,她怎麼樣,應當交由我、我父皇以及連燕國王族。玄帝,你憑什麼阻止我?”連秦努力壓抑著心底的慍怒,而垣清的黑眸依然平靜。
“那你憑何說她是連燕國帝姬?”垣清平靜回望他,“失蹤十幾年,你無憑無據,為何就如此斬釘截鐵說她是你妹妹?”他微微停頓一下,聲音更冷道,“荒謬的遊戲,就不要同我玩了。”說完,他轉身便要離開。
“玄帝,”連秦跟上一步,“你真是不信?那好,到宮裏去,我給你看樣東西。”
宮女奉上熱茶,低著頭退開了。
垣清端起茶杯,刮了刮茶麵上的浮茶,動作優雅而不失尊貴,他微微抿了一小口,茶蠱中冒出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黑眸。
連秦沒有喝茶,看了一眼垣清,見他神色淡淡與平常無異,低頭從袖袍中取出三軸畫卷,都捆紮得緊緊的,放到垣清麵前。
“你自己看看,這些都是什麼。”
垣清放下茶杯,挑了最左邊的那軸畫卷,拆開緊紮的黑色粗線,展開,卻發現是一副丹青。
畫中的卻是一個嬰孩,還在繈褓中,一雙小手肥肥的,雖是丹青墨畫,卻看得真實,想來也是名高技藝的畫師。嬰孩的眼睛亮亮的,咧開嘴,傻傻笑著。
連秦沉默地喝了一口茶,觀察著垣清的一舉一動。
看完第一幅丹青,垣清沒有說話,拆開第二幅,展開。
丹青上是一個約莫五歲左右的女孩,手中拿著一根狗尾巴草,對著畫像之人開心地笑著。女孩紮著童子髻,眸子中似乎映出了誰的影子。
垣清依舊沒說話,再打開第三幅。
畫上的少女已有十五六歲,正坐在崖邊的大石頭上晃著雙腿,寬大的衣袍似隨風飄起,黑發也隨風而舞,隻能看到清秀的側臉,似乎笑得很美,如同山頂刮來的一陣清風。山崖邊的大石頭上,一人仰麵躺著,看不清容貌,但畫師用筆墨輕帶而過,隻留下一身玄色衣袍。畫麵似乎有些遠,不像前幾幅那樣近在咫尺一般,顯得有些朦朧。
垣清依舊沉靜著,望著那副似丹青似山水的畫卷,沒有說話。那畫上的少女如此熟悉,眸子清亮清亮,與如今的她如一。
“她是誰,不需要我來告訴你了吧?”連秦緊盯著垣清的黑眸,“知道這些畫是什麼嗎?”他停頓一下,垂眸,也望向那副最後的畫卷,“我如今才終於知道,為何父皇把小帝姬送出宮後,可以不聞不問,我曾想要麼是他忘了,要麼是他絕情,可都不是。你知道嗎?我調查過,相裏覃原名叫莫覃,是連燕國人,還是王族的禦醫,醫術高明得很。小帝姬生下來以後,父皇就把小帝姬托付給相裏覃,相裏覃領命之後便帶著小帝姬去了清水國,當了個藥師,還了姓。父皇之所以如此放心,是因為每隔五年,都會有畫師帶著小帝姬的丹青回宮,父皇知道小帝姬平安無事,自然也不會擔心了。”
垣清望著眼前的三幅畫,終於開了口,聲音有些蒼白,“按你這麼說,每隔五年一副丹青,如果從剛出生開始,應該有四幅丹青才是,為何隻有三幅?”
連秦微歎,“因為有一幅畫……”
“還有一個問題,”垣清打斷道,微微蹙著眉,“前兩幅畫和第三幅畫的手法似乎不太一樣,不像是同一名畫師畫的。”
連秦微微搖頭,“玄帝的觀察能力,我倒是真心佩服。小帝姬十歲時,原來的畫師去畫丹青,卻在回宮的路上遭遇不測,丹青也不翼而飛,第三幅畫也就是這樣沒了。後來便換了一名畫師。”
垣清的眉蹙得更緊,“遭遇……不測?”
連秦輕輕一笑,似乎很不以為然,“對,被殺害了。沒有人知道真凶是誰,丹青也再也找不著了。”
垣清再次沉默。
“其實……”連秦靜了半晌,開了口,“這事情我早就知道,也沒有想太多。但當聽聞相裏覃和他兒子被殺害之時,我就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了。”
垣清抬眸,意在詢問。
連秦望著他,“恐怕有人發現了也不奇怪。畢竟有一副丹青被偷走了。”
垣清沒有說話,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黑眸沉寂著,許久,他開了口:“那個殺害相裏覃和相裏淵的,可能不是皇子。”
“什麼?”
“我的意思是,”垣清望向窗外,“既不是連燕國皇子,也不是清水國皇子。”
“為什麼?”連秦皺眉。
垣清沒有說話。那個漆黑的夜晚,劫持白琰,在樹叢後的,分明是個女子,況且聽聲音也不是姑娘了,倒是有些像……女子的聲音。那個女人,明顯就是那些黑衣人的頭目了。
“沒什麼,”垣清淡淡看了他一眼,“我猜的。”
連秦哼了一聲,沒說話。
二人沉寂一陣,連秦終於忍不住開了口:“這樣子,你可信了?證據確鑿,玄帝,這回,你該可以讓我把白琰帶回去了吧?”
垣清望著他,“帶回去又如何?你要的不是那份傳位詔書嗎?”
連秦身子一頓,聲音低了許多,“是,怎麼了?”
垣清淡淡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才緩緩道,“那份傳位詔書藏在凝香玉中,是嗎?”
“是啊,怎麼了?”連秦奇怪道。
“那可就別怪我無情了,”垣清雲淡風輕地道了一句,“那塊凝香玉,不見了。”
“什麼?!”
連秦渾身一震,愣愣地望著垣清,整個人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靂一般,呆呆的,再也沒了方才的神態。
“看我幹什麼,又不是我拿走的。”垣清看了他一眼,靠在椅上。
連秦搖晃一下,慢慢的,垂下眼皮。“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從五歲到十五歲,沒有畫卷,這十年,誰知道發生了什麼,可能那帝姬根本就不是白琰,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垣清看了他一眼,黑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異樣,沉默一陣,忽然道,“若你真是執著要找,我想我可能知道那塊凝香玉在哪,是誰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