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薛定諤的貓(1 / 3)

薛定諤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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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夢亦非

我們到達紅水河之時已是暮晚,車駛過一座大橋,進入紅水河鎮。

紅水河在羅甸縣城西部,距離羅甸縣城七十公裏,我與晴雪從東北駕車而來,經過羅甸縣城去望謨縣城。路線規劃是如果到達羅甸縣城較早,再開一程去望謨縣城;如果較晚,投宿羅甸縣城。到達羅甸縣城時為下午五點,我猶豫是否再開一程,打開NOKIA LUMIA上的導航,導航顯示望謨縣城離羅甸縣城僅為九十公裏,我們決定再開一程趕到望謨縣城投宿。

從羅甸縣城西去的公路為新修水泥路麵,平直的四車道,與東邊的公路相比,算得上高速公路,再沒有上坡路段,皆為下坡路段,也無急彎,時速可達六十公裏,我計算了一下對晴雪說,我們一個半小時後可趕到望謨。

晴雪坐在副駕上,削黃瓜,路過平裏河時她買了一些白黃瓜當水果。從平塘到羅甸的山間公路旁邊,偶爾會出現幾個小攤,農民們蹲在地上賣黃瓜、桃子、李子、楊梅,正是貴州高原水果成熟的季節。這樣的初夏山林裏長著野菌,公路邊上時有一些婦女在賣野菌。從平塘縣城西來,過了平裏河駛近山頂時,一個急拐彎處分出一條泥濘小路通往山間村落,路口有幾個女學生在等車,一個婦女蹲在地上,守著幾隻小竹籃,竹籃上覆蓋著蕨葉。車從婦女麵前拐彎上坡,我對晴雪說,剛才那個婦女賣的也許是野菌。野菌?晴雪嚷起來,我這位熱愛大自然的新婚夫人喜歡菌類食物。我說回去買吧?於是調轉車頭回去,十塊錢買下一竹籃的奶漿菌,這種菌子棕黃色,極脆,破損處流出奶白色的黏漿。

從羅甸往西的風景不如東部風景,但路況好,標識清晰,不時會有路牌提醒,離紅水河鎮還有多少公裏,離高原千島湖景區還有多少公裏。晴雪往CD機裏塞進一張口琴碟,蒼涼的口琴聲與漸漸降臨的暮色融為一體,教人心上悵然。

五十公裏之後,公路右邊出現一條岔道,上麵標示著離望謨縣城九十公裏,我減緩車速,變道駛到岔路口停下,看那路牌。沒錯,明明白白標示著這條破舊的公路正是通往望謨的不二之路。這也就罷了,路邊一塊告示牌顯示這條路正在施工,可能會影響車輛通行(事實上後來開進去才知道路已提前修好開通)。我不明白“諾基亞駕車”為何要騙人說隻有九十公裏,事實上卻是一百四十公裏。我說,有三種選擇,第一種是返回羅甸,但這太讓人於心不甘了;第二種是繼續開往望謨,但這樣的路況至少需要三小時,再加上修路,如果碰到正在鋪路,則不知要等到何時,半夜也不一定能抵達望謨;第三種是去千島湖度假村住下來,明天再趕路。晴雪懷疑千島湖度假村是否有賓館。我分析道,在貴州南部的山區修這樣一條公路去紅水河鎮,說明那裏是一個繁華之地,否則不會為它修這樣一條寬大漂亮的公路,紅水河是貴州南部的主要航道,那個千島湖度假村肯定會有奢華的酒店,說不定那裏是個銷金窟。

晴雪說你決定吧,她昏昏欲睡。

此時已近六點,我說那我們住到千島湖度假村去。於是調轉車頭,放棄去望謨的破舊公路,繼續行駛在寬大平直的新竣工的去紅水河的公路上,路牌顯示,離紅水河鎮二十公裏。

下坡的路段逐漸減緩,兩邊的村子同樣稀少,暮色從山穀中升起,時有暮雨灑落,口琴聲中人在天涯的愴惶之感升起,晴雪不說話,我也不說話,聽口琴聲,看暮色變幻……過了羅暮鄉,我告訴晴雪,十年前我還在南京的《揚子江》詩刊做編輯時,在深圳的貴州籍詩人農夫策劃過一場盛大的詩歌活動:告別紅水。從網絡上發布的前期新聞來看,這詩人名單裏也有我。但這個策劃最終沒有實現。從此以後,紅水河對我形成一個誘惑,總想找機會看看它是什麼模樣。在三種選擇之中決定夜宿紅水河鎮,與這個情結不無關係。燕子從車窗前低飛而過,紅水河出現在眼前,沿河穀開一段,駛過一座大橋,進入紅水河鎮。

駛過大橋是一座加油站,左邊通往千島湖度假村,右邊通往紅水河鎮,我打開車窗,湧進來的空氣腥臊而潮濕,仿佛巨大的黏乎乎的舌頭舔進來。紅水河因流經紅色沙貝岩層而水色紅褐而得名,它是珠江水係幹流西江的上遊,發源自雲南省沾益縣馬雄山,稱南盤江,南流至開遠折往東來,至望謨縣與北麵來的北盤江相會,即稱紅水河。廣西天峨縣境內紅水河上的龍灘水電站建成後,羅甸縣境內形成了七十六平方公裏的湖泊,稱為高原千島湖。我沿著半山腰公路開車,期待前方出現奢華的度假村,但前方卻是幾戶普通的貼著瓷磚的民房,再往前開,又一座大橋,離湖麵極高,在橋上停車看那湖,暮色中波光一片,遠處是起起伏伏的高山,湖畔是峭直的群峰,橋下右則水邊有兩幢三層小建築,停著幾艘船,看起來那是個碼頭,卻不見人。難道那個奢華的度假村、那個銷金窟還在前麵?驅車過橋,橋頭一個修車店兼米粉店,問店主,才知道前方已是盡頭,這條路通往廣西樂業縣,但尚未修建完畢,所謂千島湖度假村,正是那一端橋下的平房。

我再次調轉車頭回過大橋,細看路邊標牌,果然,通往千島湖度假村的牌子立在路邊,牌子下是一條窄小到容不下轎車的小路。我再往前開,右邊一條大路往湖麵去,車往下開兩百米後見一座鐵門,牌子上寫著紅水河碼頭。進門,一座半山鑿出來的停車場,停滿從貴陽開來的豪車。有豪車必有銷金窟,我們又樂觀起來。這時一輛破摩托追上我們,摩托上一個衣著破舊的年輕人揚著本本,嚷著收停車費。我問他哪裏有住宿的地方,他回答說有兩家,碼頭上一家,橋底下一家,橋底下那一家條件好一些,有空調,但車開不進。我看看橋底下那一幢普通的平房,開始走神,那個紙醉金迷的銷金窟立時從想象中絕塵而去,我要的奢華大床房、寬帶、浴缸、空調、地毯、自助早餐、門童……都從我的腦海中被格式化。正在走神間,收費員問是否停車,我說住到鎮上去,心想鎮上的賓館應該比水邊這兩家更好。

晴雪讚同住到鎮上去。

紅水河鎮卻不是途中我們所顧名思義的模樣,在水邊上,一座古鎮。三江四碼頭的人聚集在鎮上,打牌,賭錢,喝酒,打架,賣魚,交易木材。濕漉漉的街道,昏暗的路燈,洗發屋,半夜十二點的夜宵攤子烤魚烤大塊的肉,破爛的招待所,豪華的賓館……真實的紅水河鎮與這些想象無法建立任何關聯。真實的紅水河鎮是一座嶄新的鎮子,坐落在遠離水麵的山頂之顛。轎車攀升到無力時,我猛踩一腳油門,發動機轟鳴著,轎車猛地衝上去,跌入一塊糟亂的平地,正式進入紅水河鎮。

麵前一片小空地,雜物磚石木屑廢紙遍地,水窪不知深淺,空地那邊是水泥地,搭建成賣肉賣菜的帶拱頂的市場,晚市時間,卻沒有任何人在做買賣,隻見幾個小孩子在水泥售貨台間跳上跳下地追逐,市場兩邊是二到三層的平房,一間挨一間,與貴州任何移民新村沒有任何區別,低價給每家劃一塊地,自己出資建造不超過三層的磚房,略為富一些的人家在牆外貼瓷磚,窮一些的裸著紅磚。幾戶人家開著門,門口坐著些麵目模糊的人。我停下車將頭伸出車窗大聲問哪有住的地方,有人回答說上麵有。車原地轉一圈,沿著空地右邊一條水泥街道爬坡上去,水泥坡道兩旁一家擠一家地林立著磚砌平房,有些尚未完工,有些雖完工卻緊閉著門,有些正在施工,一百多米長的街道盡頭,往左拐彎,便到了底下那片市場的右上邊,同樣是兩排磚砌平房擠在街旁,往下開,右邊一條路通往政府,名為政府路。看到路邊有人,我停下車問哪裏有住宿之處,那個人往右邊岔路一指,對麵就是旅館。

看到外地牌照的車出現,坐在門口的無名旅館的老板大聲問要不要住店。我看不見旅館的招牌。先吃晚飯再住店,我回答。飯館在那邊,老板手往左邊指,隔著旅館四幢磚房靠南有一家飯店,貼瓷磚的三層民房,門口坐著一個胖子,玩手機。我將車停到飯館對麵,與晴雪下車過街走進飯館。有沒有吃的,我問。有,胖子說著站起來,朝店裏喊幾聲,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問我們要吃什麼?我說拿菜牌來。果然有一張打印的過塑A4紙當菜牌。我問晴雪想吃什麼。晴雪坐在胖子讓出的破舊到幾乎被壓垮的塑料躺椅上,玩手機。我們從上午七點開始踏上征途,在險惡無比的黔桂邊境線上連續開了整整十一個小時的車,下車時感覺地麵晃蕩。晴雪說隨便,車上還有菌子。我點一份爆腰花,一份炒牛肉,然後問廚師肯不肯幫我們炒菌子,內向的廚師說可以。我到對麵打開車後廂,取出路上買來的奶漿菌,此時暮色更濃,濃到看不清南麵的群山萬壑,隻剩青茫茫一片,霧氣浮起。空氣中的那隻濕濕黏黏的舌頭並沒有因為夜晚的逼近而有所收斂。返回飯館,我穿過尚顯空曠的大廳去後麵的廚房,大廳裏擺放著兩張圓桌,桌上放些零亂的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