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媽媽的禮物
散文選家
作者:林柏鬆
我低聲說,記憶,你碰到哪裏都是痛的。
——塞菲裏斯
生活的海在漲潮,巨大的喧響登上歲月的岸。我把詩句從指尖隨意扯落,夏天傍晚的林陰道上,留下光芒的點點斑痕。
已是黃昏,歲月變得溫柔多情。我常常在這種時候望著麵如黃土、發如冰絲、背如彎弓的老媽媽,怎麼也想象不出她會生下一個寫詩作文的兒子,她的本分和純樸與兒子的風情萬種、想入非非有著雲泥之別。黃昏降臨人間,總是很隆重很輝煌的,它的喧響聲從細心人的耳邊響過之後,然後沿著時光的長廊向遠方沉重地走去。我的手臂悠閑地滑過黃昏的肌膚,歲月,成為我最深最長的迷惘……
我突然間變老了。媽媽,我仍舊不能理解您全部的心。您的生命是一條洶湧澎湃的河流,我是一隻漂流的船。我到處都會發現一片嶄新的水域。到處,深湛透明的水流都會使我羞愧得低下頭去。注視我,駐望我,媽媽。您目光纏繞的纖繩沿著河岸大力拉扯我,我揚起滿帆。
媽媽,我長大了。我想表達對您全部的感情。我報答的歌聲卻總被您無邊而浩渺的愛淹沒。我在一個炎熱的夏日的黃昏,選擇了荒涼的稿紙。這裏沒有什麼神秘可言,隻是從每一句話的言外之意來談論我們的大愛, 這本身就是又美麗又慘痛的事情。
接下來,我把盛開的花束捧到您的眼前。敞開您的心扉,張開您的臂膀,收下兒子這份禮物吧,我的老媽媽!
我是一個從蕭索的樹枝上長出的孩子,陽光把我吹落在地。媽媽,那一年的十月,天氣已開始變冷,您從那棵樹下經過,把我領回家中。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強盜、土匪、惡人,還有行將就木的黑暗勢力。平民百姓是極其悲苦的,似乎永遠活在魔爪的隨意翻動之中。無數生命像石頭一樣沉入苦海,有的葬身於此,有的又被幸運地推上岸來,上演著家毀人亡的慘劇……
我的家就是那幸運上岸的一族。 陌生的村莊搖動沾滿泥濘和血漿的腿,它的傷口在星星和眾多鄉親的簇擁中閃閃發亮。土地,是賦予世代耕作的鄉親們愛和仇恨的物質。土地讓他們生和死都廝守在一起。我的爸爸就在他們中間,樸實得像同一塊地裏的莊稼。那時父親還很年輕,他的背像黎明中的村子,含著露水,在十月聳起……
那年月,人類的好年頭,就是吃飽肚子。僅這一點,就使我的爸爸、媽媽格外的滿足。他們忘記了饑餓和貧困,忘記了心存歹念的日子。看到兒子在土地裏成長、玩耍,好像發現了什麼珍奇植物一樣,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的身上了。他們頭上的天空,僅在這個唯一的時刻純淨和燦爛。他們擁有了自己的家園,可以在果實的堅核裏入夢。他們守著兒子,就像守著那株珍奇植物的根。爸爸媽媽的祝福穿過勞動的手,在飽滿的種子裏停留。豐收的景象和喜悅,充滿我們這個和諧而容易滿足的家庭,並饋贈給孩子摯愛的金黃……
媽媽, 我的童年是您用一個繡著古老圖案的布兜兜把我係在您的背上度過的。使我從小就緊緊貼近您那瘦弱而堅硬的背,貼近那仁慈而善良的土壤。在媽媽溫暖的背上,我不自覺地體驗到了勞動的節拍與艱辛,體驗到了農家日子的甘甜與苦澀。媽媽常常把補充奶汁的食物反手送到我的嘴裏,因此我的童年飽滿而又歡樂。
在一個晚上,媽媽,您拍著我,回答我提出的問題。我原來是天上的一顆星,一顆時明時暗的星。您總是站在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看著我,您唱著那支歌使我降臨在人間。媽媽,您在我的搖車旁唱那支歌,哄我入眠……
那樣久遠了,世界被一片海水覆蓋。海邊有一座又高又險的山,山上有一個幽深的洞,我就是在那個洞裏被發現的。是誰把我放在那個洞裏,您說您也不知道。媽媽,我愣愣地問:那爸爸幹什麼了?您說我被埋在土裏,是爸爸把我刨出來的。我問拿什麼刨的?您說用鐵鎬。我又問不疼嗎?您說我那時還不知道什麼叫疼…… 我相信了,媽媽。我相信我是從您的體外而來,沿著一條鋪滿陽光和樹陰的道路走向您,與您相遇。
我長大了,我能幫家裏拾柴禾了,我能幫家裏幹些零散而細小的活計了。可是經年累月操勞的爸爸,身體日漸消瘦,咳嗽不止,日子由緊巴到吃力,到艱難。媽媽,您節衣縮食,含辛茹苦,耕耨不已。活幹得最多,吃的穿的卻很少想到自己,您把好一點兒的東西都省給了我和弟弟們…… 父愛如山,母愛似水。父母用瘦弱的青春,換來我們快樂的童年。父母的心,是風中的花瓣,一片片碎在了兒女的身上……
在我九歲那年的大年初二,爸爸積勞成疾,終因肺心病無錢醫治而溘然逝去。仿佛一下子天塌下來,往日的生活雖然苦澀淒然,倒還有不少苦中樂趣。這一回,黑色嗩呐響起來,恍如隔世的曲子,把全家人帶到了黑暗之黑。媽媽像捆草繩一樣,把我們兄弟四人緊緊捆在一起,才使這個家沒有散花兒……生命的疼痛在荒涼的前方, 像一隻野獸踽踽獨行……
媽媽, 還記得嗎?爸爸倒在地上時, 家裏窮得沒有棺木入殮,您在管理區頭頭的麵前哭訴困難, 他死活都不肯表個態度, 您就拉著我一起跪在了他的麵前。 您指著我說父債子還, 等我長大了會還的。管理區頭頭不理不睬地說等我能還債,不知是哪個驢年馬月了?磨來磨去, 最後隻買下集體的六塊錢的舊木板, 錢還是賒著的。後來,讓人用刨子刨出新茬兒,釘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到了清明圓墳時,棺材天就已經塌陷了……
接下來是惡魔和瘟疫一樣的自然災害席卷城鎮鄉村。那是1959年的冬天,我家居住的村子,雖然產糧不是最高的,但從來沒有餓著人的時候。此時,一夜間,所有的家庭都被翻箱倒櫃地搜了一遍,把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部拿走,此後的口糧全部由生產隊負責發放。當時我家鄉發放糧食的標準是:幹活的勞動力每人每天四兩玉米或黃豆,不幹活的人每人每天二兩玉米或黃豆。僅僅幾天的時間,那些強壯的勞動力雙手抱著肚子,臉色變白,走路沒了精神,說話也沒了勁頭兒。人們像冷凝的大地上抖動的葉片在土地上翻滾。 偶有哭叫聲和說不清的禱告聲向四處飄散……
一個時代的悲傷,一個民族的悲傷,最後成為人類的悲傷。在我們這個小家裏,僅僅為了幾兩糧食,媽媽,您把我的小弟弟用布帶子拴在窗格子上,您起早貪晚地與男勞動力一樣去地裏幹活。那年月,我們的日子是用淚水拌飯熬過來的。春秋之際,吃遍了各種青菜和野菜,並多次發生食野菜中毒的事,險些喪命。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吃穀糠、吃樹皮、吃玉米瓤、吃高粱殼…… 饑餓在冷風中狂奔,衝亂大地上人群本來就少有暖意的夢。貧困的人,隻好互相依偎著,在荒涼的房子裏守候自己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