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開埠之初,便向外人顯露出深厚的文化底蘊,當百姓家裏的壇壇罐罐也能換來“洋鈿”時,早期的古玩市場便在五馬路一帶漸漸形成,後來的晏海門、障川門也很繁榮。解放後,城隍廟的名聲才大過了以前的老市。
正午的時間,古玩生意最為清淨,聞海鷗駕著“奔馳”車,載著陸漢祥來到廣東路一家名叫“拙古齋”的店堂前停下。陸漢祥下了車,四下張望後問:“這裏不是城隍廟呀?”
聞海鷗說:“這裏曾叫五馬路,有幾家上年頭的老鋪,容易淘到好貨。”
拙古齋有間幾百平的廳堂,四壁不是字畫就是擺滿古玩的櫥窗,格局與一般古玩店大同小異。一名年輕的店員把玩著手裏的遊戲機,並沒在意登堂入室的客人,直到陸漢祥指著遊戲機問那東西算不算“古董”時,年輕人才不樂意地問:“先生是白相相,還是要點什麼?”
陸漢祥不懂上海話,便說:“我們來看古玩,不要白相相……”
年輕人打量了陸漢祥一番,以為遇上了憨大,便將一塊看似瑩潤,卻是做舊的渣玉擺件拿來說:“老坑的翠兒,舊墳地裏淘得的貨色,少見吧?生活不好做,二千元讓把儂好啦。啊喲,阿拉不要太結棍,儂撿到皮夾子啦……”
陸漢祥雖不擅長玉石,但與藏友交流也有見識,他瞄了瞄小擺件刻板的造型,粗硬的刀法,知道不僅是新仿,而且是俗手,便說:“這種貨色你出二百塊一件,我給你拉一車皮。”
年輕人覺得被戲弄了,鬥雞一般的昂起腦袋,但沒容他撒野,聞海鷗一口地道上海話說:“啥人這樣口氣?依以為阿拉是來白相相的?儂腦子槍打過格?搖賬也搗漿糊?不來賽的。儂老板啥人教的?迪格不好。”
幾句話讓年輕人啞了口,他瞧瞧麵前兩人的服飾,又瞧瞧門口簇新的奔馳車,點頭哈腰的沒了脾氣。聞海鷗抬腕看了一眼寶光四放的手表說:“乳臭未幹,快去把當家的‘古董張’叫出來!”
一語未了,隻見後室的一扇小門輕啟,轉出一位手持白銅水煙袋,瘦骨嶙峋的小個子老頭。此人戴一頂黑緞六片瓜皮帽,絳紫色織錦短馬褂,下身黑色夾褲紮著腳脖,腳下是百衲底圓口福字鞋,活脫脫一個現世的古董人物。陸漢祥一愣,奇怪繁花似錦的五月天,又在引領近代開放風氣之先的東方巴黎,怎麼還有如此裝扮的人物?
“敝人姓張,弓長張。老朽風燭殘年,迎走不便,怠慢貴客之處務請海涵……”小老頭兒這麼一介紹,道明了自己便是“古董張”。為求穩妥,聞海鷗加重語氣問:“你就是拙古齋第六代老板古董張?”
“慚愧的很,正是在下。”古董張一邊用銀簽子撥弄著煙腔,一邊悠悠的叭噠著水煙袋,不緊不慢地說:“祖上在北方的日子,上門的玩家都管祖上叫東家,流落南方後又稱掌櫃,少有叫老板的。隻是小姐氣宇超脫,衣飾雅致,猶如臨風玉人,所以怎麼稱呼老朽都使得……”
老派的腔調原來也能吹捧溜須?陸漢祥覺得這算一種翻新,用好了賽過肉麻的巴結。聞海鷗拿出一張十六行豎箋毛邊紙,雙手遞過說:“這樣的貨色很想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古董張展開稿紙,見“供春壺一把”後,立即認真起來,他將水煙袋掐滅後吩咐年輕人說“閉門盤貨,謝絕閑雜人等……”同時,他又向聞海鷗、陸漢祥恭腰做個“有請”的手勢,自己率先向那扇小門走去。
小門裏是一條昏暗的過道,過道盡頭有個天井,一溜幾間平房無不門窗緊鎖。古董張將來人引進西頭一間有門無窗的鬥室,踮起腳來拉亮電燈,指著幾把木質黧黑的明式圈手椅說“兩位稍候,老朽去去就來。”
陸漢祥落座之前,先是仔細端詳,又以雙手試了試椅子的重量,才心滿意足地坐下說:“唔,當年創造這些玩藝兒的老祖宗已經灰飛煙滅了,可這幾件黃花梨的精品卻幸存下來,如果它們會說話,一定有段飽經風霜的故事。”
聞海鷗緊緊攥著懷裏的坤包說:“上海還有這樣的鬼地方?幸虧陸先生相伴,我一個人不一定敢進來……”
“能見供春壺,砍頭我也願意來。”陸漢祥因為興奮,神采飛揚。
“陸先生,看貨的時候,不論真假,你可得沉住氣,我們不能太認真的……”聞海鷗叮囑一句。古玩市場原有自己的規則,陸漢祥哪能不懂?他隻對貨品本身感興趣,而交易過程和交易對象並不關心。
片刻,古董張懷抱一隻枕頭大小的彩緞包袱進來,小心打開後是一個細螺鑲嵌團花圖樣的金絲楠木匣子,待抽開頂板,便見金絲絨襯上躺著一把造型古拙,形若金瓜的舊壺。古董張眼睛發亮,揉搓著一雙雞爪子樣的手說:“國寶啊,不可多得的國寶。”
聞海鷗也伸長了脖子,微微皺眉地望著那把壺,沒有吱聲。
燈光下,壺體褐土黃包,砂胎,歲月的造化使胎麵的原色凝重深沉了許多,泛溢出均潤的油亮。陸漢祥用放大鏡觀察,時時沉吟,又戴上白手套,拿起壺身細細把玩,查款辨工,十分小心……好一陣後,陸漢祥專注到底麵的年號與印章,如此看了幾遍,才將壺身重新放回匣中,自己坐回原位,老半天閉目不語。
古董張睜大眼睛打量著陸漢祥,希望能從他臉上揣測出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