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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元舉
早些年在我們那疙瘩,去趟北京可了不得,特別到了國慶節,更是難上加難,跟現在出國差不多。需要拿到縣團級以上的介紹信,方可購買火車票。要想拿到縣團級單位的介紹信,就得有一個去北京的理由。
去北京的理由差不多隻有一個
那些能夠去北京的人差不多就一個理由:開會。那是些大人物啊。在我仰視的目光中,他們個個放光,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清一色分頭,弄點發亮的東西抹上,發絲油光鋥亮,我們管那東西叫發蠟。一套中山裝,灰色的,行走在小鎮的街頭,鋥亮的三接頭皮鞋釘踩得路麵“哢哢”作響,令我們這些孩子跟屁蟲般圍隨。有熟人會問:打扮這麼新鋥鋥的,去哪裏啊?
不說去北京,隻道“進京”,還加上個“開會”,這理由,抖抖的,可以響徹雲天了!
我們那個小鎮是縣城,當年在籍人口不足兩萬。後來漲至六萬,八萬乃至十萬。城市人口的膨脹,像刊物發行量,不覺間就會躥升到幾十萬,而不同的是,刊物上漲得快,也下跌得快,可城市人口漲上去就再也不見跌下來。那個我從小就熟稔的小鎮,軀體因膨脹將那些舊街巷統統脹碎,那些門前有著大楊樹的瓦房也片甲不留紛紛拆毀,代之而來的是滿街高樓。我僅僅隔了一段時間沒回去,就一下子陌生起來,恍若進入大都市裏,竟然可以迷路。隨後,家鄉升格為市(縣級市)了。
在變為市之前,小鎮人還是蠻樸實的。樸素的小鎮人對北京投以一片樸素情感。有位詩人曾寫過一首讓我們激動萬分的抒情詩《北京頌》。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能夠背誦下來:
像山泉追逐江河/像江河流向海洋/我殷切地思念北京啊/寄一片丹心/傾滿腔深情。
我的這位詩人朋友是個老高三,在1977年恢複高考時,他報考北師大,我們都深知他的北京情結,我們也都相信他可以如願以償被錄取。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分數完全夠錄取線,卻因政審問題而使他夢斷北京城,從此無緣。而當地同時參加高考被錄取到這所北京高校的另一位朋友,卻吉星高照,一路騰達,如今已經成了省級領導。
命運,似乎就是一瞬間的改寫,而這一瞬間卻有著與北京的某種默契。我時常會想,假如他考取了北師大,那麼,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前景呢?畢竟,他有《北京頌》的!這首有著賀敬之味道,也沾有郭小川味道的抒情詩,曾伴隨著我們當地一批文學青年走過一段難忘的成長時光,就像有北京古城牆的一道厚實的投影相隨。
我也與他一道經曆過1977屆的高考,我也是偏執地向往北京,僅報了一個誌願:北京大學圖書館係。當時隻有圖書館係可報。結果,遼寧省那一年僅招一名,我沒有考上。
心氣高遠的我們,當時就是這樣認為的:考不進北京,寧肯不去念別的大學。而北京,似乎仍是一個遙遠的地方。即使在夢中飛,也要飛上好久好久。
頭一回到北京
如果說我們羨慕去北京,到頭來莫如說是羨慕去北京的理由。在我剛剛學習寫作的時候,當地有位老作者在北京參加過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那是“文革”前的最後一屆會議。有一張很大的照片,光芒萬丈地鑲在那個時代的木製框內。每逢家裏來人,他都要指點著這張照片,神采飛揚,讓我羨煞。這種羨慕驅動著我早年的奮鬥。
我頭一次去北京,是在1975年底。我剛剛參加工作,能夠去北京也還是令周圍人羨慕的。人家不免要問我去北京的理由。我不假思索地說:“去人民文學出版社!”聞者歎道:大出版社呀!當時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上麵讓我去人民文學出版社談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提綱,我就敢前往。後來想起來,還感覺好笑。但在當時,隻要給我一個去北京的理由,我就會興高采烈。那是一個扭曲的年代,我接受的任務是寫一部兒童與走資派鬥爭的長篇。到北京與編輯談了幾天,又在屋裏憋悶了幾天,終於感覺無力完成,隻好放棄。想想來時的心情,雖然不是開會,卻是一個正當的理由來北京,而且是到全國最高的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這在當時多麼風光!然而,乘興而去卻要敗興而歸。
行前,我要趕往東單菜市場,去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任務:買豬肉。
進京買豬肉,是我們當地人來北京必辦的一件大事。家裏凡有親友進北京,都要委托捎帶著買豬肉。我們家鄉出產新金豬,很有名的品種,個頭大,臀圓,白毛透著粉紅膚色,肥瘦相宜,肉質細而香。這樣的肉,我們在當地是根本買不到的,隻能到北京的東單菜市場買。
肯定是冬天了,朝內大街上,車與路麵都是灰調子的。街上行人無非藍灰兩色棉服,中山裝式,女的圍著灰色圍巾,男的扣頂軍綠色棉帽。最主要的北京人特征:無論男女都穿那種北京棉布鞋,高腰的,係鞋帶兒。說是棉布鞋,鞋麵卻是黑色燈芯絨的。鞋底好像是手工針線密實納的那種千層底,布與糨糊的緊密結合產物。這種鞋底老早年我見奶奶做過,將廢舊的布片刷上糨糊,幹了再刷一層,一層層堆起,再用細麻繩穿針走線,精細得如同摳弄盲文。
現在,無論如何找不見那種鞋了。
當時北京街頭沒有的士,公共汽車很好坐,4分錢車票,就可以坐到東單那片熱鬧天地。遠遠地就能望見路口處的大牌子,好像是寫著東單。走進去,屋內很高很敞亮,有點像走進大車間的空間。買東西的人並不多,隻有買肉的櫃台前排著長隊。看上去大多是外地人。有塊牌子斜掛在那裏:每人限買五斤。我遞上五斤的錢,稱完肉後,我再繞回到隊尾,從長長的隊尾重新開始排隊。等我好不容易挨到近前時,剛才給我稱肉的人用那樣一種目光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純北京人了。不過,我避開他的目光,繼續著我的使命,心下裏卻在說:你有什麼可牛的啊!你們這些豬肉還不是全國人民支援你們的啊,其中就有我們那裏的。排完第二次,我仍然還感覺買得不夠,還想再排一次隊,可惜時間到了,趕緊趕火車。
沒有收獲長篇小說卻收獲了十斤肉。回到家,母親十分高興。十斤肉夠我們一家五口人吃一個月了。因為冬天,放到外麵凍著也不會壞。每到吃肉時,母親就會偏向我,將肉撥給我。
嚼著北京買回的肉,美味無窮。回味北京的經曆,印象蠻深。尤其感到親切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樓。第一次走到大門口時,有點發怵,有警衛人員攔擋。後來,警衛已經熟悉了我,可以自由進出。大樓裏麵的辦公室沒有什麼裝修,卻很幹淨。走廊裏書堆得挺亂。有幾個房間是專門騰出來給外地作家住的。我隔壁住著一位內蒙古的兒童文學作家,當時我不敢去打擾人家,因共同去食堂打飯而混熟了,他姓賈。就在他的房間裏我有幸見到了名聲響亮的馮苓植。他戴一頂八角帽,圍脖如領帶般垂直,精明強幹。許多年之後,在北京召開的全國作代會上,我們住到了規格頗高的地方:北京飯店。馮苓植住在旁邊的那一棟,晚上我去看望他,我談到他當年給我的印象,他想起來了,笑得非常開心。他感歎:老了,老了。
北京之“死”
是啊,許多我熟悉的北京人都紛紛走向老邁。然而,北京卻令人驚異地愈發年輕起來。而且年輕靚麗得一發不可收。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那麼多風起雲湧的巨大廣廈,玻璃幕如鏡,照得城市越來越俏。那麼多奔波躍動的青春身影,他們聚成蘑菇狀的人潮,擁塞著地鐵,擁入大的超市商場。他們可以旁若無人地高聲大嗓操著家鄉口音,海蠣子味、辣子味兒、胡椒麵味兒,雜拌攪和一團,構成北京的市聲。無論穿戴如何,人們一律都揣有手機,隨時撥打。
我有時會在地鐵上觀察一下,究竟有多少是北京人。靠什麼標準判斷呢?當年刻骨銘心的北京朝內大街走出來的這批步履細慢,膚色白淨,灰藍兩色衣著,穿燈芯絨布鞋的人,現在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他們曾經慢聲細語著,微笑拂麵著。然而,這些人會出現在地鐵裏嗎?會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嗎?
從衣著打扮上已經完全無法分辨了,隻能聽口音。而凡是對著手機嚷嚷的,皆不是北京口音。隻有坐上的士時,司機的北京口音滔滔如江河。你不跟他搭茬,他也會沒完沒了一瀉千裏,且充滿抱怨。莫非這就是北京人的特色?
北京人榮耀的年代,的確在淡化在弱化。到北京來蓋別墅或買別墅的人,差不多都是外地人。外地人以各種理由各種方式,進駐北京。北京被外來人撐得越來越大,北京的胡同在脹裂,北京的四合院也長成了四合樓。這期間,我在北京無數次出行,參加過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也參加過數屆全國作代會,也不止一次與大領導合影。但是,我始終未曾將這樣的大照片掛在家裏。早已無人關注你是否去北京,或者是你去北京的理由。去北京的交通工具也海陸空暢通無阻,方便至極。
北京變化太大啦!這可能是所有人的感受。老舍先生京味十足的散文《北京的春節》中寫到的北城外大鍾寺、西城外的白雲觀、南城的火神廟的廟會熱鬧場景,可以騎毛驢去看熱鬧的,早已成了傳說,再也尋覓不見了。尤其我多次從白雲觀那裏經過,老舍筆下的“白雲觀外的廣場上有賽轎車賽馬的,在老年間,據說還有賽駱駝的……”這簡直不可理喻。這麼小的廣場,賽得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