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整個人落在洞中。
絕處逢生。
洞口綠蘿掩隱,玄寧這一下掉的頭暈眼花,靠近邊緣處更是生滿苔蘚,濕潤滑膩,躺著並不舒服,然而再一次躺在堅實的地麵,卻讓玄寧無比慶幸,
隻是又累又乏,玄寧過了半晌才慢慢挪到洞內幹燥的地方,劫後餘生的慶幸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悲從中來。
那個天天怒目相向、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醃臢老兒怎麼就沒了呢?
這少年便是那日在川邊小鎮酒館裏冒頭的小道童,玄寧這個名字就是那個老道給他起的。
本命叫啥,他已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是在九年前。
那年,玄寧六歲,生在山村,家中雖無餘財,卻安寧平和,然而一場席卷天下的旱災改變了一切。
幹旱是突如其來的,數十日不到,河流井水堰塘池沼都逐一幹枯,此後半年,再無一滴落雨,而沒有水就沒有了食糧。
朝廷的賑災,杯水車薪。
先是吃野草、樹皮,當這些也被剝挖殆盡時,本地已經沒有了活路,大家開始逃荒。
年幼的玄寧開始跟著家人逃難,隨著時間流逝,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
父親沒多久就染上重病,饑寒交迫之下沒幾日就倒下了,不久後,當母親把最後一口吃的留給他之後,也再沒有睜開眼睛。
然後,幾個不懷好意的災民盯上了他,縱然饑餓無力,幾個成年人也不是六歲的幼童能夠反抗的對象。
他被按倒剝光,就在那幾個人準備活烤了他時,醃臢老道出現了。
老道揮舞著一條棍子,狀若瘋虎,幾個餓漢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便被他搶過玄寧遠遠跑離。
從此,老一小浪跡天涯。
老道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玄寧這些年下來也學到七七八八,兩人輾轉各地,為亡者安魂、接引往生等法式是他們賺錢的主營生,不過由於手段低劣,已經越來越難騙到人,於是師徒倆饑一頓飽一頓便成了常態。
兩人每日鬥智鬥勇,老道也絲毫沒有長者的姿態,一塊肉,一口酒,一枚大錢,都能成為鬥嘴口角的理由。並且經年如此,樂此不疲。
醃臢老道讓自己叫他師父,不過玄寧從來都沒有叫過,很多次他都覺得,當初老頭兒之所以救他,是因為擔心日後自己老了沒人送終,而小孩比較好騙。
本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的。
玄寧忽然發現,自己能想到的,都是老頭幾各種坑,坑別人,坑自己,那張笑起來滿是皺紋、一臉好詐的臉,仿佛一回頭就還在身邊。
可是,他知道,這張臉以後再也看不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騙自己,會罵自己,跟自己搶肉吃、搶酒喝、算計自己偷偷攢下來的錢。
自小跟著老道浪跡天涯,世間百態、人情冷暖自是了然於心。從此再也不用受老頭兒盤剝,不是挺好麼?
可是為什麼自己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嗯,是了,有微光星星點點從記憶最深處泛起。
每次胡攪蠻纏拿走所有的錢,卻總是在吃飯時裝作不經意的任由自己點喜歡的吃食,和自已搶酒搶肉,最後的贏家卻總是氣勢洶洶的自己,風餐露宿時,有多少次半夜凍醒,卻發現蓑衣大半都被自己裹在身上,老頭兒蜷成一個蝦米然後在第二天破口大罵。
他總是嘴上不肯服輸。
卻也隻是嘴上不肯服輸。
這些點點滴滴,從來不需要刻意想起,也絕不會忘記。
玄寧忽然感到眼中有溫熱的東西湧了出來,怎麼也止不住。
是的,嬉笑怒罵間,那是玄寧曾經失去卻又從老道這裏重新感受到的東西,那是溫暖,是家的感覺。
而今天,自己再一次失去了它。
天下之大,從此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微笑著對自己說:乖徒兒,去給為師打一壺酒來。
從此,世情如刀,冰霜雪雨,再無人擋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