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我是人間惆悵客(一)(1 / 1)

第二天林七弦起了一個大早,想把自己晚上聽到的這件事情告訴影師兄。她一心覺得奇怪,想找影師兄為她答疑,可是找遍了整個寺廟,都找不到師兄的蹤影。

往日她一覺起來,總能看見師兄在外頭練劍。師兄每天都起得很早,無論走到哪裏,他總是保持著晨起練劍的好習慣。若是還在安國寺,她起床了,師兄就會催著她去做早飯,到了外麵之後,師兄則每天早晨都會為她留上一小碗化齋得來的食物,有時候是稀粥白菜,有時候是饅頭麵條。看她吃得專心,他就會輕輕地戳一下她的腦袋瓜子,然後笑眯眯地說:“要是沒有我,七弦你怎麼辦?”她把他的話當耳旁風,總是嬉笑著回答說:“我知道師兄不會拋下七弦,師兄怎麼忍心看七弦餓肚子嘛!”

可是這個早晨,她的影師兄,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她問遍了寺中所有的僧友,都說沒看見她的師兄。林七弦跑去問師父,師父虛圓隻是神色平淡道:“他回家去了。”

“影師兄,回家去了?”林七弦氣得簡直要跳腳,“雲遊是很辛苦,可是師兄怎麼能一聲不響就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回安國寺,怎麼樣也要帶我一起回去啊!”

師父搖了搖頭:“七弦,他不是回安國寺了。他是回自己的家去了,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林七弦愣住了,她沒有聽懂師父說的話,一個字也沒有聽懂。在她眼裏,安國寺就是她和師兄的家,可是如今師父卻說,她師兄回自己的家去了。

“七弦啊,從此以後,他不再是你的師兄了,你也不要再去找他,知道麼?”師父閉著眼睛,歎了一口氣。

八歲的林七弦一直沒有弄明白,師父為什麼要這麼說。她一直覺得師父是在同她開玩笑,而師兄隻不過是回家一趟,很快就會回來,繼續跟她一起讀書寫字、種田打柴。師兄不是說過,要教她蹴鞠,教她騎馬,還要帶她去看雪山的麼?他對她那麼好,比她阿娘待她還要好,這輩子都找不出第二個對她那麼好的人來了。她阿爹不要她了,難道師兄也不要她了?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拋下他的小師妹,再也不回來看她了呢?

直到很多年後,林七弦才明白,原來師父從來都沒有同她開過玩笑,她的影師兄,果然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她。

在回長安的路上,師父就開始生起病來,開始隻是頭疼惡心,後來發展到頻繁嘔吐、胸悶、心絞痛,林七弦好不容易找來郎中,開了一劑藥,虛圓服下後並不見好轉,不過持續了兩三天的時間,就愈發病得起不了身。

他們不得已找了個小旅店暫時下榻。虛圓臥在床上,麵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紙,強撐著伸出枯瘦的手指來,顫顫巍巍地抓住林七弦的手。他的手掌粗糲無比,將林七弦的手握得生疼。但是她沒有吭聲,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硬是忍住了沒掉下來。

虛圓的話音有氣無力:“為師這病,是心血淤阻,醫不好的,你也不用再請郎中來瞧了,為師的身體……自己知道。這一輩子,也活得夠長了,什麼時候該走,都是命數裏早就注定好了的……隻是,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師兄。”

林七弦還沒哭,虛圓卻已老淚縱橫,渾濁的眼淚順著皮膚的褶皺和紋理,淌得滿臉都是。他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哽咽道:“沒有師傅,七弦也能活得很好,對不對?”

在林七弦心裏,師父一直是一個強大而睿智的人,她從來沒見過師父流淚。她很害怕,可是在師父的眼淚麵前,她隻能裝出堅強的樣子,狠命地點著頭。

虛圓欣慰地看著她,又道:“別再想著你師兄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說完這一句,虛圓忽然雙眼一翻,猛烈地顫抖起來,豆大的汗珠從皺襞的額頭上滲出,他劇烈地喘息著,仿佛有什麼人扼住了他的喉嚨。

林七弦被這前所未見的場麵嚇得呆住,一時間竟然動彈不得。她木然坐在床頭,眼睜睜地看著師父虛圓揮動著幹枯的雙手,仿佛想要從虛空中抓住點什麼東西,然而一切都隻是徒勞。

未幾,虛圓枯瘦的雙手終於從空中垂了下來,他眼睛一閉,雙腿一蹬,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再無生機。

林七弦抱著她師父的屍體,感受到那一點一點涼下來的體溫,她的心裏也像是裝著一個失溫的器皿,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