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覺,”劉言忽然打斷他,說:“我不想一條一條地反駁你。你累了,我也累了,咱們都老了。”
譚覺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伴隨著悲哀、無奈和瘋狂,隻覺得喉嚨堵得厲害,不吐不快,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劉言,我明確地告訴你,我的這輩子,坦坦蕩蕩,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問心無愧,問心無愧!我不明白,我這麼多驚天地泣鬼神的豐功偉績,為什麼你還有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從來不提?為什麼你們的眼睛裏,隻看到了我偶爾犯了一丁點兒的小錯,並且無限擴大,不停地指責呢?難道你們對我這樣一個為人類作出這麼巨大貢獻的絕世偉人,就是這樣回報我的恩澤嗎?”
譚覺剛愎自用了一輩子,自來就以強硬政策壓製所有輿論,聽到的全都是肉麻之極的讚美,假如說一開始他還清楚這些讚美都是他強硬手段的效果的話,那麼這麼多年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主流評價並且認為天經地義,如今病入膏肓沒有多長時間了,更是對此深信不疑,以至於他問出這些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去想想這些話的真實度有多高,反而異常悲憤,甚至冤屈地淌出淚來。
“大哥……”譚覺雙肩劇烈地顫抖著,泣不成聲地說,“大哥,你是我這一輩子裏唯一佩服的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去幹什麼了,更不明白你怎麼獲得了這麼多人的青睞,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手段比我高明得多……”
劉言搖搖頭,幽幽地說:“譚覺,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從來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你們這些人,裝得道貌岸然,其實就是想把我從現在的位子上拽下來,這還不算,還想在曆史書、社會口口相傳的典故裏麵把我徹底弄到弄臭,然後踏上我的屍體,讓我幾億年不能翻身!為什麼?為什麼?”
他歇斯底裏地咆哮了半天,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陣粗氣,劉言卻一言不發,隻平靜地看著他。譚覺被這種看似安靜的眼神看得渾身發毛,他很清楚,自己這麼亂喊亂叫仍然難掩心虛。外麵的衛兵其實聽得見,隻是他們仍然不敢未經允許就闖進來,否則必然會遭遇殺身之禍,隻有譚覺明確喊“來人”,他們才真的敢衝進去。譚覺這些年一直滿腦子幻象,胡言亂語大呼小叫,外麵的衛兵換了幾撥,起初驚奇萬分,後來也都習以為常了。
“你心裏很清楚,這是為什麼。”
譚覺被他不緊不慢的這句話重重砸塌了心髒,不由得猛地抬頭問:“你……你到底死沒死?你還活著嗎?”
劉言平靜地回答:“不論我死了還是活著,你仍然會按照現在的軌跡走完你這一生的路。這些都在你,不在於我。”
“尹心水她……我對她很好……雖然她也是經常跟著那幫反賊一起在背後罵我,可我考慮到你的麵子,我從來沒有懲罰她!”
劉言終於有些揶揄地笑了,說:“譚覺,賽琳娜的眼睛被刺瞎,造物主的麵子就可以不給,是嗎?”
譚覺這才陡然驚醒,他明白,如果是自己內心自問自答的話,心裏造出的那個劉言幻象絕不會問這種問題,於是怒喝道:“她的眼睛瞎掉是被底下胡鬧的學生給弄的,與我無關!怎麼什麼壞事都非得算到我頭上?怎麼那麼多偉大貢獻,你們從來提也不提呢?”
劉言搖搖頭,笑容斂去,從床尾緩步踱向床頭,淡淡地說:“所有的罪惡,都與你無關,所有的功勞,都是你的無私奉獻。譚覺,我來看你,不是為了逼你認識錯誤的,況且我也不報這個希望。”
譚覺一怔,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用一種貓叫一般的哭腔,哀傷地反問:“你……你是來殺我的麼?”
劉言注視著他,半晌,說:“你快要病逝了。我是來看看你。”
譚覺聽到這話,雙目的淚水奪眶而出,鼻涕和唾液一起淌了下來,怎麼也抑製不住,眼角和嘴角都痙攣著,雙手的指頭也在胡亂顫動。
“我和你不一樣。我覺得我對不起很多人,包括一直在等我的心水,也包括我離開後所有因為各種非正常原因死亡的人們……”劉言望向窗外,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有這麼多遺憾,但慶幸地是,我總算已經做完了這輩子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既然我已經死了,那就死了吧……我經曆了末日,但獲得了新生,我希望你也一樣,餘下的人類同胞們,也一樣……”
他的身影顏色從深到淺,漸漸地淡在那微弱的恒星光裏。
譚覺的最後一串淚跌落地麵的同時,手也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