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篇:包子,回來(2 / 3)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掏出煙鬥,摸索著從煙袋裏撚出一小撮煙絲,按進銅煙鬥窩裏,點燃後吧噠了幾口。

你研究過佛典和道家典籍嗎?他抬起頭朝小任看了看,接著說道:對炒期貨的人來說,這是唯一要讀的書,其它都是狗屁!當然,光讀還不夠,還得在生活中悟;悟,才能自覺。

你大概是想做和尚了吧?小任撇了撇嘴,說。

是的。我其實已經做過了一回和尚了。對小任的嘰嘲,他不以為忤,反而嚴肅地答道。

做過了一回和尚了?我尖聲問道。

是的。他接著說,去年休市前,他做了一張綠豆合約的多單,隨後又慌不擇路地做了一張空單,把僅存的一萬多塊錢全套死了。他無錢給家人買禮物,隻好留在長沙過年。臘月三十晚上,在吃過一頓雞蛋下掛麵年夜飯之後,他獨自躺在那間簡陋的租賃公寓裏,一邊聽滿城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一邊想念遠在偏僻山區的家人.他不由自主地反複設想,他的妻女和父母正在如何期待著他的歸來。他感到心髒象被陰毒女人死命攥著的睾丸一樣疼痛起來。稍後,他便情不自禁地哭了.在淚水未幹之際,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突然閃過他的腦際:要是我突然死了,比方說,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正當我滿懷信心地步向經紀公司時,一輛汽車突然偏離街道向我呼嘯衝來,然後,他們是否會繼續活下去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說不定,他們會活得更好呢。那麼,我現在為什麼不能權當他們已經失去了我的支撐,進而徹底忘記我的責任呢?要是我把自己當死人進而讓我的家人也把我當死人對待,那麼,我豈非可以擺脫焦慮的襲擊進而恢複正常的理性嗎?他恍如突獲神喻.從此,他自由了。他不再為家人的未來而幻想和恐懼。他的全部熱情都傾注到一件事上,那就是破解市場的奧秘。

自始自終,他都沒有正麵回答我,但是,在聽過他的這番話之後,我忘記了我的問題。當時我隻有一種感覺:他是一頭咬定比它強大得多的野牛不放的孤獨的雄獅。我還記得第一次看“狂野周末”電視節目裏那頭把自己倒掛在野牛脖子上的雄獅時所感受到的震憾。近些年我一直在思考著,但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了,它主要與我的都市生活相關。現代都市,充滿著爾虞我詐的爭鬥,同時也彌漫著虛假的溫馨。我感覺,生活在其中的我們更象是一群團結起來了的野狗,而非孤獨的雄獅。我們為我們的團結所豢養,我們為我們的溫馨所陶醉,實際上,我們連我們在做什麼也不知道。是的,我們活著,可是,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活著。我們隻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驅策著,在都市的廢墟裏懵裏懵懂地行走。我們極其惘然與脆弱。我們無法忍受雄獅的獨立、高傲、堅定與真實。對,獨立高傲堅定真實與依賴謙卑猶疑虛偽形成強烈對比,這就是我當時感到震憾的原因。當然,現在它也成了我在他麵前感到極端軟弱和卑微的原因。

坦白地說,我此前一直沒意識到,這次經曆成了我後來向他投懷送抱的契機。在夏天到來之前,我和他一直保持著距離。我甚至比過去更厭惡他的言語與行為了,而他呢?他從未挑逗過我。我估計,這與通常所謂品質無關,而是他所處的那種特殊心境使然。但是,進入夏季後,我卻陷入了想入菲菲的境地。

夏天的某個早晨,在草草地吃過早餐之後,我象往常一樣走出家門,坐上雙層巴士。明麗的陽光從高樓頂端傾泄下來,在街道邊的濃綠技葉間穿刺著、跳蕩著、閃爍著。我一邊隨意地瀏覽著,一邊想起了先天晚上和丈夫的無聊爭吵,想起了此刻正在街道上悠閑地步行著的他。突然間,我的心情變得陰鬱起來。我感覺我非得做一件事不可。是什麼呢?我無意間張見一塊美容美發廳招牌,於是,我突然決定中途下車,去做一下頭發。在和大工討論發型時,我選擇了那種把無數小辮盤起來的雲髻。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真正想做的,就是引起他對我的注意。我隨即感到了強烈的屈辱。但是,我還是堅持把頭發做好,然後打的急匆匆地趕往公司。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不停地在他身邊轉悠,卻始終沒有得到我想得到的。說穿了,在接下來的六七個小時裏,他可能壓根沒感到我的異樣。一個畫畫的,應該是對人的形象變化最敏感的,他,為什麼唯獨對我毫無感覺呢?收市後,其它客戶和經紀人陸續離開。他照常繼續在電腦前坐著,點燃煙鬥。我也主動留下來陪他坐著。我知道,他在尋找那種與圖表默契的感覺。在常人看來,一張合約的曆史圖表上增加一根紅棒或一根綠棒,與沒增加時區別不大。可他認為,一根紅棒或一綠棒就足以改變圖表的整體麵目,使之具備完全不同的可能,而投機商呢?必須時刻更新自己對圖表的印象,才能與合約時時更新的曆史保持一致。他一向就是這樣對待他的合約的,可恨,他卻從未這樣關注過我,一個呆在他身邊的活生生的女人,我不無嫉妒地想。突然間,我意識到他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是的,隻看了一眼,馬上又扭過頭去,呆看著電腦。可是,我卻象遭受電擊一樣顫栗起來。我知道,他明白了我朦朧的心意。

我繼續等著。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輕聲對我說,走吧!就這樣,我們一先一後默默地向他的宿處走去。我一邊麻木地跟著他,就象一條被皮帶拴拽著的寵物狗,一邊瘋狂地想著老公的種種好處。我數次想掉頭而去。而他呢?繼續象往常那樣漫不經心地走著,似乎又忘記了我的存在。這種感覺強烈地刺激著我,努力回憶老公那些不足甚至可惡之處。這當然是白費了;我老公唯一的可惡之處,就是在我麵前從未表現出真正的可惡。但是,這也沒能改變我的癡狂。我暗暗地咬著牙,不停地屏住呼吸,執拗地跟著他穿街過巷,直到進入他的房間,我才舒了口氣。

他的房間在殘疾人福利工廠院內,房東是一個看上去年近五十的跛腳女人,帶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女人和她丈夫都是福利工廠職工,數年前工廠垮了,她丈夫也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亡。此後,母女倆就一直從政府領取每月一百多元低保,活著。前年,女孩進了初中,開銷大了,女人才想起把兩房一廳的房子交給中介公司出租其中一間,賺些租金幫襯家用。她剛好遇到他在中介公司找房子。女人很謹慎,和他談了一會,才同意他搬了進來。客廳、廚房、廁所公用,唯有臥室是分開的。實際上也沒完全分開,中間有一道門,兩邊都用沙發桌子頂著。往常,他們是如何相處的呢?這就是我進房間後的第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