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淩煙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醒來後竟然飄浮在一片汪洋之中,僅僅憑借著一塊浮木。四周都是黑色的波浪,隻有一彎清冷的月亮掛在天上。那個時候太傅護住了她,因而淩煙並沒有受到重創,率先醒過來看到周圍的景象。一個浪頭打過來,冰冷的觸感使她立刻打了個激靈兒,頭腦清明起來。她還沒有死!太傅呢?她抬頭看到離浮木另一端的盧卓放,仍伏在那裏,一動不動。水浪將他白色的衣袍鼓起,風聲凜冽。

“太……太傅……”盡管淩煙知道她要等到未知的救助,首要的條件就是保持體力活下去。但一顆心卻不斷祈求盧卓放趕快醒過來。他們已經逃出來了,隻要等到天明,沒準就會有船經過,他們就可以獲救。可是,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盧卓放仍然沒有蘇醒的跡象。淩煙心也隨著感受著冰冷潮濕的每一分鍾漸漸冷卻。太傅是死了嗎?她陡然升起一種悲涼,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真的隻有她一個人了。

天亮了就一定會有船經過嗎?

她連這是哪裏都不知道。

壓根不敢細想。

之所以他們會出現在這片汪洋之中,是因為那幅詭異的畫卷嗎?她記得那幅畫卷的觸感,撫摸上去就像冰蠶絲,指尖頓生涼意——與她前世在父親書房看見的畫卷是同一幅。

那幅畫顯然是開啟時空之門的關鍵。上一次讓她的靈魂在句麗公主身上重生,而這一次……

她抬起頭,看了看宛若銀鉤的月亮,覺得它散發出來的光輝如同鑽石一般,閃耀卻寒冷。

天邊浮起魚肚白,而太傅仍然沒有醒來。或許他不會再醒來,隻是自己不死心。不死心又怎麼樣,自己不也將要永遠的睡去。哪裏會有人來救自己。

她已經不覺得冷了,因為身體早已經沒有了知覺,隻剩下最後一絲氣力在抓緊浮木。可她的手太小,力氣幾乎耗盡。

她猜想,自己可能會比太傅先消失在這個海平麵上,意識迷糊間竟產生一個好笑的念頭:會不會太傅其實還活著,然而醒來之時,隻發現自己孤身一人漂在水中,而她已經葬身海底……

然而,朝霞的第一縷光照在她緊閉雙目的精致的臉孔上時,一艘正人聲嘈雜的大船正朝這裏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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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容貌出眾的女孩身穿著青荷色裙衫,坐在二樓的窗口處,眺望著遠方,良久。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展顏一笑。

“碧珠姐,你記得幫我帶根琴弦回來。你知道我不能出去的。”

“又斷了一根弦?”碧珠下意識地蹙了蹙眉,“是不是媽媽逼著你日夜不休地練琴?”

“說什麼呢?!小賤蹄子,成天背著我說我的壞話,當你翅膀硬了不成?”王媽媽剛巧路過聽到,抽出掖在袖口的的手絹,怒氣衝衝地走過來,塗了大紅色鳳仙花汁的手指甲直直戳向碧珠的腦門。

碧珠躲避不及,“哎喲”一聲捂住額頭。誰知王媽媽的聲調比她還高:“哎喲我的心肝兒,你怎麼坐在窗台子上,多危險啊!快到媽媽這裏來。”

青衫女孩聞言看了她一眼,笑著道:“我隻不過覺得這樣看得更遠些,王媽媽不用擔心。”說罷慢慢轉過身子,從案子上踩著凳子穩穩落地。

碧珠給王媽媽陪禮,“我是無心的,媽媽別跟我計較。我隻是心疼小青的手指,雖帶著義甲,總是這樣辛苦地練琴,免不了指尖磨破受傷……”本來王媽媽已經消了氣,但聽她這麼一說,柳眉一挑,高聲道:“隻有你最心疼小青是不是,我也把她當心尖尖疼著捧著供著,可這樣不行啊,以後光賣身能有兼同賣藝賺得多嗎?”話至此,發現被喚作“小青”的女孩已經轉過頭去,她自悔失言,訓斥起碧珠來更是不留情麵,“你以為個個都像你,得過且過,現在掙的銀子還沒有做清倌那會兒多,別以為有個張爺總是來捧你的場,你就以為自己將來贖身有望了,我告訴你,還有一百年呢!人家小青將來可是要做長安第一花魁的……”

“王媽媽,花魁豈是容易做的?”女孩笑道,“色藝俱佳才僅僅有入選資格而已,現在我連彈琴都沒有學好……”

王媽媽在這風塵堆裏打滾了幾十年,哪裏聽不出她的袒護之意。知道眼前這個搖錢樹開罪不得,便麵帶讚賞道:“小青說的對,媽媽這不是替你心急嗎?”說著朝碧珠遞了個眼色,“還不快去幫小青琴弦買回來?”

“是,我這就去。”碧珠鬆了一口氣,看了小青一眼,見她朝自己點點頭,這才轉身走出屋子。

王媽媽眼珠一轉,親親熱熱地挨著小青坐下,用一種和藹的口氣說道:“馮員外一向照顧我們翠屏樓的生意,現下在雅間裏設宴款待你們這個未留頭的小丫頭,這是多大的麵子啊!你也知道小橙她們幾個壓根沒見過世麵,到時候因為不懂事拂了馮員外的麵子是一樁,要是一個不好砸了咱翠屏樓的招牌那就糟了!”

砸了豈不最好?

小青莞爾一笑,“王媽媽,我跟她們並沒有分別,連翠屏樓外麵是個什麼樣子都不知曉,又怎麼能應付得了那樣的場麵。與其給王媽媽您惹下麻煩,還不如您現在就去回絕了馮員外。”

王媽媽暗暗咬牙,當初就看出來這個丫頭絕對不是什麼一般的出身,隻是落到她王翠屏的手裏,隻要隨隨便便使出點霹靂手段震住了她,保管讓她服服帖帖……手段不是沒有用,可這丫頭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很配合,所以隻有發落到別人頭上,藉此起些殺雞儆猴的作用。要怪就怪自己,因為高看她,不知不覺間給了她很大的自由。現在想想,還是應該在她初來乍到那會兒就“下猛藥”,何至於現在慣得她有這麼高的心氣。

最可恨的是,當初沒能實施,現在更下不去這個手了。說她不聽話吧,十句話有九句都是聽的,行動間比和她一起買來的那幾個小丫頭都乖巧規矩;說她聽自己的吧,比如馮員外這件事上,說什麼也不肯去作陪。偏偏說起這件事,每次都是占下風。看看哪天還是尋她個錯處,讓她知道知道厲害才行……王媽媽思忖著不出聲,小青就更樂得不說話,起身坐到床邊去疊床上的一大摞衣衫。

王媽媽抬起頭來,看到她正動作熟練地整理折疊著院裏姑娘換洗的衣物。這裏不滿接客年齡的小丫頭都要使喚打雜,可不保日子久了手上皮膚越來越粗糙,就算模樣出挑,也隻能當個二等姑娘。

眼前這個模樣不說,氣質也是拔尖的,所以從一開始就免了她的差役,隻消每天跟著樓裏的教習師傅學習琴棋書畫就行了。可這丫頭仍舊每天做事,問她,她則答:“無功不受祿。王媽媽你救了我,並每天賞口飯給我吃,我不能平白受之。”

這話一出站在她左邊的彩雲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王媽媽怎麼會攔著你報恩,是指著你日後有大大的回報……”自己當即狠狠地剜了彩雲一眼——她是沒有說錯,不過那小丫頭年紀尚幼,自己不妨做個好人,叫她心甘情願地報答自己。

自己還未開口,小丫頭卻道:“王媽媽,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之恩?隻是,請您答應我,在我未滿接客年齡時,定要護我周全。”

她當時自然是滿口答應。可日後的情況會如何,她可不保證。一個色藝俱佳的清倌人必是棵價值連城的搖錢樹,她不是不知道。可現在馮員外出得起價錢,都夠她再去揚州再買幾個漂亮的小丫頭了。

王媽媽忽然想到,每次她雖然都回絕,卻從沒有拿話噎過自己。倒是個心思剔透的。

思量間,一疊整齊幹淨的衣物遞到了她麵前,“王媽媽,這些是您的,已經洗幹淨了,因為您不喜歡皂角的味道,我已經用香熏過了。”

王媽媽接過衣物,放到鼻間嗅了嗅,驚異道:“是牡丹香!如今在市麵上算最貴的香了!”即使是院裏的姑娘,也沒幾個舍得用,她竟然用來幫自己熏衣物。心中十分快慰,再次細細打量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