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就失眠了呢?睡不著覺多難受啊。快吃藥。”江母把藥遞給許哲,藥一直由江母保管著。
許哲吃了藥,悶聲說:“媽,我累了。”
“那你睡吧。”江母離開了。
許哲捂著嘴,把安眠藥吐在掌心。
許哲給江父江母報了個旅行團。
江母不同意,“好端端的去什麼旅遊啊?我還要看著你吃藥呢。”
“就三天而已,不吃不要緊的,吃了這麼久的藥,這幾天我已經能睡一會兒覺了。”
江父也不同意,“怎麼想起給我們報旅行團了?我們不想去。再說,也就是花錢受累罷了。”
許哲抱抱江父江母,“這不是孝敬你們嗎,你們好久沒出去玩了,就當讓我盡盡孝心,我盡了孝心,心放下了,我失眠的病說不定一下就好了。”
江父江母被許哲說服了,去旅行了。
轉動鑰匙,打開門,刹那間,這所房子讓許哲感到很陌生。時間隻是過去了幾個月而已,在這所房子裏生活的回憶,仿佛變得那樣遙遠。既遙遠,又那麼近,許哲眼前可以清晰地看見江遙在這所房子裏每個角落的音容笑貌。
四年前,他像往常一樣去某個山區出差。在崎嶇的山路上,車子側翻了,然後,翻下了懸崖。
同車的其他幾個同事都重傷,不治身亡,隻有他,幸運地活了下來。
當他掙開眼睛,看到江遙的那一刻,心裏充滿了感恩,感謝上天讓他繼續活著,活著真好,還能再見到江遙真好!
江遙的眼睛腫得像桃子,他看著江遙,江遙看著他,江遙笑了,眼淚又流下來,臉上狼狽極了。他想伸手摸摸江遙的臉,身體卻像一塊頑石一樣,完全動彈不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扯動嘴角,對江遙笑。
許哲活了下來,但那場災難給予了許哲身心異常沉重的打擊——車禍使得許哲的生殖係統受到了損傷,許哲失去了生育能力。
事關男性尊嚴,但許哲不想自己那樣單薄幼稚。他極力讓自己表現得很自然,沒有什麼異樣。然而,心底總是會有巨大的難堪,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漸漸地,許哲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扭曲,他甚至不敢對上江遙的眼睛,他知道江遙不會,可他就是害怕,下意識地害怕江遙的眼睛會流露出讓人無地自容的鄙夷。
傷好後,他會出院,重新回歸到從前的生活,到時,他必然還要承受來自同事、鄰居、朋友的同情的目光,想到這裏,許哲感到既屈辱又壓抑。
許哲變得越來越沉默,江遙看在眼裏,心裏非常擔心。江遙主動與許哲進行了一場坦誠的溝通。
“原來是為這個不高興啊。”江遙笑得很輕鬆的樣子。
還笑?!有什麼好笑的?!許哲氣憤地撇過頭。
“那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爸、媽,你爸,楊姨,我都沒告訴。”
許哲吃驚地望著江遙……許哲現在才想起來!爸媽來醫院看他的時候,神情有焦急有心疼,卻是很平常的探病的樣子,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其他人來的時候也是一樣,這本身就很不合理。那時候他正沉浸在自卑與煩躁中,無暇注意,原來,他們都不知道……
“我也跟醫生說過了,他說,不泄露病人的病情是醫生的職業道德。剛知道的時候,我心裏挺亂的,想過跟我媽說,但後來想到這是你的隱私,我怎麼能,也沒有權利,去告訴別人。要說,也隻能由你自己說才對。”
江遙走到病床旁,輕輕抱住許哲,“看來,我是做對了。”江遙的手撫過許哲的頭,許哲的頭發又黑又柔軟,“沒想到你這麼在意。”
在江遙的懷抱裏,許哲的聲音悶悶的,“怎麼可能不在意,我不信,你就……”
江遙逗他,“我什麼?”
許哲別別扭扭地問:“你……你介意嗎?”
江遙捧起許哲的頭,靠近許哲,側臉,將唇印在許哲的左半邊唇。許哲的心平靜了,像夕陽餘暉下的海水。許哲抱緊江遙,偷偷呼出一口氣,江遙,我愛你。這樣的吻,少了情欲,更多的是親密和暖暖的安慰。
江遙說:“許哲,我愛你。”
過了一會兒,許哲又問:“那孩子怎麼辦,一直沒有孩子的話……”
江遙親了一下許哲的額頭,“親愛的,就交給我吧。”
做愛的時候不比以前順利,江遙和許哲常用別的方式滿足對方。彼此的懷抱是像母親的子宮一樣安全的地方。
許哲吃下了自己積攢的全部安眠藥。
許哲把事先寫好的給江父江母、給自己父親和楊姨的兩封信放在桌上。
許哲平靜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或許,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到了有江南和江遙的地方。江南,謝謝你,江南,對不起,我愛上了江遙。如果真的能再見麵的話,我會牽起江遙的手,對你說:“我是因為你才愛上江遙的,你離開後,這世上千萬的人,我能且隻能愛上江遙了,我知道,江遙愛上我的理由,愛上我的起點,也是因為你。但,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我,很愛很愛江遙。江南,謝謝你,是你的存在,我和江遙才會幸福。”
江遙去世三個月後,許哲服藥自殺。
所有的孩子都走了。江母顫抖著打開了許哲留下的遺書。
“爸媽:
對不起。
我走了。請你們原諒我的不孝,又是讓你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倆,我爸和楊姨還有許一,可你們,隻剩下兩個人了。爸媽,對不起!我想過就這樣活著,帶著永遠的心痛活下去。帶著痛苦醜陋的傷痕,跌跌撞撞地繼續走下去,這不正是生命的最頑強最美麗,最具有重量的活法嗎?
我也知道,江遙也希望我能繼續活下去,然後遇見新的美好,新的幸福……這些我都知道。可是,這太難受了,我無時無刻不感到疼痛,不是身體的疼痛,是另一個我的疼痛。我時常懷疑,我的心髒下一秒的跳動是為了什麼,下一秒的呼吸其意義又是什麼。江遙死後不久,我就明白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爸媽,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們,我和江遙一直沒有孩子,不是江遙不想要,而是因為我,我不能生育,江遙一直為我瞞著。
爸媽,今生就此訣別,來世我們再做親人。你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隻是先你們一步,去見江南和江遙了。爸媽,好好活,笑著活。
許哲跪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