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青絲,望齊眉
宮·庭院深深
作者:羽仟仟
我在生命中第一個十年與他相識,用第二個十年愛上他,卻在下一個十年親手葬送他,然後,將用漫長的餘生懷念他。
【一】
我握住自己的衣袖,蹲下身子,擦拭著她被打濕的裙擺。方才我在席間穿梭斟酒,正與這舞姬撞在一處,酒糟汙了她的舞裙,惹得她將怒氣發泄在我身上。
這般委屈不至於使我哭泣,因為我是蕭九,燕國公主。在這熱鬧的筵席上,有數雙眼盯著我,想要窺見我的卑微落魄,以此襯托他們的得勢。
我的命名並非來自排行,尚在胎中被國師算出有真龍天子氣數,膝下無皇子的父皇提筆在禦紙上寫下一個龍飛鳳舞的九,九五之尊。哪怕我的出生令他失望,他依然對我寵愛有加,甚至到了寵溺。直到我的皇叔梁王篡位,我入相府為奴,這一切才成了泡影。
可我始終記得,蕭九食過天下祿,為過人上人,是不能輕易哭的。
那舞姬不滿我麵無表情,自席間拎來一壺熱茶,向我迎頭澆下。我躲不及,慘叫一聲,捂住了臉。
“鬼叫什麼!你一張臉能抵得上相爺賜我的舞裙?”舞姬丟了茶壺,挑著蘭花指拎起舞裙,向坐上華服男子投去幽怨而魅惑的一瞥。
劇烈的疼痛讓我站不穩,意識漸漸模糊,卻還是隱約聽見相爺二字。
是了,他如今是相爺,華服玉冠,與在相府為奴的我是雲泥之別。
我痛得大口喘氣,卻還是想著若是從前,那叫孟廣啟的少年會打倒惡人衝到我身邊,悲慟地抱著我,大聲喚來禦醫為我醫治。“阿九,莫哭,”他會極其溫柔地守在我的床榻前,向我臉上輕輕吹氣,騙我說,“瞧,我吹口氣,你的痛到了我身上,就再也不痛了。”
可他再不會騙我了,我所認識的孟廣啟早就死了。忽有大顆淚滴落到臉上,我唯一能做到的隻是咬住嘴唇,禁止自己哭出聲。因為那坐上人中還有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曾經的梁王,如今的天子。
或許,孟廣啟也該是我的仇人。雖他依舊笑得那般春風和煦,音醇動人,是我曾迷戀的模樣。
他輕咳一聲,向坐中人行禮道:“阿九還是改不了這般莽撞的習氣,陛下見笑了。”
聽,他連喚我的語氣也是如此熟悉。他自席上走下,右腿微跛,應了一句天妒英才的老話,卻絲毫不損出塵的氣質。我疑心他下一刻要擁我入懷,他卻與我擦肩而過,擁住那嬌嗔的舞姬:“好了,賞你三匹雲錦,再裁幾件新舞衣如何?”
梁王大笑起來:“從前怎不知愛卿這般憐香惜玉。”
“從前未有這般溫香軟玉在懷。”他的眼神太過熟悉,讓我想起他也曾這般注視過我,幾欲嘔吐。
【二】
我病懨懨地躺了三天四夜,恨不得就此死了去,一了百了。無奈常毅為我塗臉的藥膏太貴重,抵得過落難公主這輩子的月俸。我剛要感激他,他卻說這是孟廣啟送我的。
“你不需要這樣做,就算他是你的主子,你這樣做也不能為他贖罪。”我恨孟廣啟,卻拿常毅這善良侍衛撒氣。
常毅依舊麵無表情,隻淡淡說了一句:“若你毀去容貌,就隻能被許配給府上的馬夫了。”
我自嘲一笑:“馬夫也是男人,燕國哪有男人敢娶我?”
這話不假,自我懂事起就在尋找能娶我的男人。金枝玉葉尋常男子高攀不起,而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則是不敢高攀。娶有龍相的公主,保不準是想沾些龍氣,難免被人誤會存著不該存的野心。
這個道理還是孟廣啟告訴我的。當年,他不過是個十四歲大的少年,卻理智得不可思議,被十一歲的我要挾做駙馬時,用這番話唬得我哭了起來。沒人敢娶我了,真是慘極了,我哭得驚天動地,逼得他隻能指天發誓說將來娶我,方才止住涕淚。
如今想來,他那時的誓言也不過是騙我的。我究竟從何時起就被他騙了?
那年我不過十歲稚齡,父皇膝下無皇子,擔心朝中大臣結黨謀逆,令每家挑出幼子送入宮中,名義上是做公主們的伴讀,實則是做人質。
孟廣啟就在那個冬天被送入宮中。孟家是燕國第一將門,世代征戰沙場,滿門忠烈,他卻生得體質孱弱,被家族遺棄。
略顯寬大的長袍顯得他瘦弱單薄,墨綠的披風掃在地上,他就站在禦花園中那棵老梧桐下,立在一排少年身後。神情卻是不卑不亢,不曾像其他少年那般因看見籠中的猛虎而生畏,多少有幾分將門虎子的氣派。
那時的我莫說是五穀不分,就連南疆進貢的猛虎也當做一隻大貓。想起狐假虎威這成語,摸了摸身上的狐裘,就想要試試虎毛的感覺,趁著眾人不分神,拔開籠閂。
虎向我撲來時的場景太過刻骨銘心。哪怕後來父皇查明那未上鎖的籠子出自何人疏忽,將那人繩之以法,我還是無法忘記那時的場景。或許,除去對虎的恐懼,更是因為那單薄少年大吼一聲擋在我身前的模樣太過震撼。雪地裏泛濫出無數叢紅梅,那虎忽然竟被他的吼聲駭住,放了他的右腿,再不咬他的喉嚨。
父皇欣賞他的勇敢忠義,對他讚賞有加,許他做了我的伴讀,孟家上下也對他大有改觀。他這一舍身,換來太多,有人忌妒他此番得勢,卻又不得不捫心自問可有這般狠勁。
“你不怕嗎?”當孟廣啟成為我的伴讀後的數年,我終於說出心中疑問。他並不作答,隻溫和一笑,摸了摸我的頭。他不知何時已出落得英俊挺拔,我小臉一紅,忽然想起那些救美人的英雄奮不顧身,往往是因戀著美人的。
這般甜蜜的臆測持續了很久,伴隨我整個少女時期,讓我視他作良人,整日與他癡纏。他並不打破我的臆測,依舊溫柔待我,從不逾矩,直至逼得我在鄰國皇子求親時做出那般驚世駭俗的舉動。
燕國無人敢娶蕭九,那鄰國皇子在禦花園的筵席上當著眾多權貴向我求親,自以為誌在必得,就連父皇也幾乎點頭應允,卻不防我身手敏捷地爬上那棵梧桐。
當年,孟廣啟就站在這棵梧桐下,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我在那樹上,駭得眾人驚呼,不顧那樹搖擺,大聲喊道:“你不來救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若我摔殘了,你要賠我,摔死了,你要為我陪葬。”
可他再沒來救我,隻對我無奈地笑笑,仿佛在說,阿九,莫要鬧小孩子脾氣了。
過了半晌,我心涼了,徑直從樹上跳了下來,對那目瞪口呆的鄰國皇子笑笑:“殿下未曾接住阿九,阿九也未曾傷殘,想是無甚緣分了。”
我想是我錯了,不該逼迫孟廣啟,當天晚上就向他賠罪:“瞧把你嚇的,到底是老了,不複當年英勇。”
那時的我是多愛他,才有這般厚的臉皮,逼婚不成又退居其次,無視那腫痛的腳踝,捧著一顆脆弱卻堅忍的心,哈哈大笑起來:“不需要任何人接我,我自己就跳下來了,你們都被騙了,虛驚一場。”
那年的蕭九也才十五歲,還有足夠的年華與熱情。
更漏一轉,月光傾瀉一地,有人推門進來,險些被過高的門檻絆倒在地。
早知道孟廣啟會來,我特意把門檻加高,他跛足,果真著了道。
【三】
他替我掖好被角,明知我裝睡,也不揭穿,隻規規矩矩坐在床邊,等我沉不住氣睜眼怒視他,才笑道:“阿九,你真像個小孩子。”
“笑我報複你的手段太幼稚?”
他搖頭:“那舞女是陛下派來的,雖是她故意撞上了你,我也不能為你說話。阿九,你該理解我的。”
“孟廣啟,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我有那麼傻?”我大笑起來,扯得臉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你以為我能忘記梁王的軍隊是你引進城的?能忘記你這相爺的位子是怎麼來的?”
三年前,父皇痼疾複發,北狄作亂,駐守南疆的梁王以平定北疆的名義發兵北上,途徑京西二百裏處,卻忽然摘下燕國大旗,換上梁王旗幟,氣勢洶洶殺到城下。京中不過八千駐軍,麵對城下虎視眈眈的五萬叛軍,一夜激戰損失過半。
兄弟鬩牆,父皇似乎早就料到這般局麵,可他氣極了梁王置國家安危於不顧,怒火攻心而去。趨炎附勢的宮人奔逃,我在清和殿內為父皇守夜。幾位老臣催促我逃離,我卻固執地等在那裏。
我捏著袖中的錦囊,那裏麵裝著一粒毒藥,父皇雖囑咐過我要照料好自己,我卻恨極了自己不是男兒身,無法為他分憂,隻能還他一身骨血來報此生養育之恩。可我終究是存著幾分私心的,還想見孟廣啟一麵。
父皇去世的前日,他就自相府失蹤,可我相信他會回來的,這是一種莫名的預感。
而他,果真回來了,身上鋥亮的銀甲與我一身縞素相稱。我在他懷中喜極而泣,相信他又一次救了我。
當我交出袖中的毒藥,隨他離開清和殿後,卻見到已迫不及待地換上了帝冕的梁王。
“你替朕打開城門,兵不血刃引朕入宮,做了兩件大事,”他迫不及待展示帝王威嚴,“朕也答應過你兩個條件,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