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梳青絲,望齊眉(2 / 3)

我如遭霹靂,渾身顫抖不止,指著孟廣啟說不出一句話。忽然,眼前閃過一道銀光,越過我與孟廣啟直向梁王刺去。我認出這是孟家一位老將,孟廣啟的叔父。他與孟廣啟一起安撫皇宮守衛,引梁王入宮,忍辱負重刺殺他,卻還是失敗了。

我從不知道孟廣啟的劍可以那樣快,鮮血在他雪亮的銀甲上開出刺目的紅梅,一如那年冬天。

“清除逆賊,大義滅親,朕欠你三個條件了,孟卿家。”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的妖魔,顫聲問道:“是不是你殺了孟廣啟?”

孟廣啟死了,我恍然覺得他沒有來,我被麵前這個長得與他相似的妖魔騙了。他就像宮殿中那些古舊的銅像,在陽光下也能投出猙獰的影子。

他俯首跪地,劍還滴著血:“臣一願清和殿付諸一炬,二願蕭九貶為庶人,三願入朝效忠陛下。”

梁王令人將我押住,問他:“為何?”

“當年南疆於清和殿進獻猛虎,廢臣右腿;蕭九以臣為戲,欲廢臣心誌;臣請效忠陛下,一展抱負!”

父皇遺體在清和殿,梁王不易處置,太過狠辣自然惹得民心不安,太過輕巧又不足以解心頭之恨。還有我這個幼時與他還算親近的侄女,更令他難辦,聽得孟廣啟的請願,解他難題,自然應了。

【四】

三年了,孟廣啟因他的忠心與才幹封侯拜相,春風得意。而我,做了他府中的奴才,竟也漸漸不尋死覓活了,還能與他說上幾句話,用些幼稚的手段報複他。

笑著笑著,我也累了:“你說,方才我要是在門檻後豎一把刀,能不能一刀刺死你?”

“不會的,”他輕咳一聲,替我掖緊被子,“阿九有無數殺我的機會,卻沒有下手。”

“自然不會,”我冷笑一聲,“我是有感情的,養過一天的狗也舍不得殺死,哪像你,能一劍結果一個親人。”

終於,他變了臉色,身體一僵。

孟家世代忠烈,將梁王視作亂臣賊子,更將弑殺叔父的孟廣啟視作家門之恥。孟家雖被貶謫出京,卻有許多忠於孟家的舊部行刺孟廣啟,恨不得將他置於死地。

“竟忘了相爺是不在乎這些的。如今都叫您相爺,哪還有人叫你孟廣啟?”我的聲音尖銳刺耳,連自己的心也被刺痛。是了,孟廣啟已經不在了,麵前的人,我可盡情與他互相折磨。

一雙手掐住了我的脖頸,我喘不過氣來,喉嚨裏卻還是發出瘮人的怪笑:“殺了我,你殺了我呀!”反正你當年討好我不過是為了獲得父皇的賞識,重回孟家,獲得器重。那些自欺欺人的愛戀,就隨著我的死散去好了。

在我意識渙散前,那雙手卻放開了我,一個冰冷的懷抱將我緊緊箍住,他發瘋似的在我耳邊反複說著這麼幾句話:“阿九,不要逼我。你再恨我,我就要撐不住了。”

常毅麵無表情地將藥膏塗抹到我脖頸上的淤血處。

“想說什麼?”我譏笑他,“還要說這是你主子賜我的?跟這傷痕一樣?”

“請您原諒他,”常毅垂下眸子,一彎腰,“他太苦了。”

我輕笑一聲:“他真是苦,分明有那麼大的野心,當年還肯屈尊陪我遊戲數年。分明顧忌我這禍患,卻害怕午夜夢回太多冤魂纏著他,不得不留下我。”

“公主——”常毅欲言又止。

這樣的稱呼太過久遠,惹得我一愣,與他視線相對,他卻又極快地垂下了頭。

“多謝,”我心頭一暖,輕聲道,“等他要殺我的時候,也派你來就好了。”

孟廣啟暫時還沒有殺我的意思,自那日失態後,他許我靜養了半月,又將我調到後院,遠離他的視線。後院是他那些姬妾的所在,他不讓我伺候她們,倒給了我個差事,做了個掌事。

旁人看來,這般決定卻有些曖昧了。

當年,我與他癡纏,為他拒婚。他雖投靠梁王,卻執意保全我,如今又將我護在後院,豈非真有舊情?

那幫姬妾來向我挑釁的時候,我已做好了準備。這群隻知道爭寵的女人將我當做眼中釘,實在是愚蠢。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東西,又怎麼會輸給她們。該克扣的物用克扣夠了,該侮辱的話語也說夠了,該有的誣陷與體罰也做了一遍,我默默承受著,竟是從所未有過的乖巧。

可她們漸漸察覺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今兒,不知有誰在伺候相爺的時候,床榻上忽然爬滿了蟑螂。明兒,那位天子賜給相爺的歌姬吃了性寒的東西,不足月的胎兒就這麼稀裏糊塗地沒了。

這樣的事從前也有,最近卻格外多,鬧得這本就烏煙瘴氣的後院越發人心惶惶。她們自然懷疑到我頭上,可我那般卑微地承受折磨,令她們無法將我與罪魁禍首聯係起來,也就放過了我。

我感激自己曾在宮廷中生活過,這些手段見慣了,實施起來倒也得心應手。

終於,後院的響動太大了,孟廣啟無法坐視不理,隻得來看我了,我特意梳妝打扮等著他。他見了我,如我預想中那般愣在那裏。

我梳了個極其繁複的發髻,穿著一身嬌俏的綠衣,哪怕沒有那些繁複的首飾做點綴,還是足以令他記起些什麼。

我的裝扮,如我十五歲那天的一模一樣。那天,我就是這樣,攀上那棵梧桐樹,鼓足勇氣,向他問出那樣的話。如今,我卻緩緩走近他,仰起頭,撫上他的眉角。

“你是不是真有幾分喜歡我?”

【五】

就在我都要被自己製造出來的幻覺迷惑的時候,他忽然打斷了我。

“阿九,”他說,“求你,別再折磨我了。”

“胡說,分明是你折磨我,”我恍然還是當年少不經事的公主,嘟起了嘴,向他撒起嬌來,“你說,你究竟喜不喜歡我?他們都說你救我是因為喜歡我。你後院有這麼多姬妾,偏偏沒有夫人,是不是心裏還有我。”

他啞口無言,被我撫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戰栗起來。

我取下頭上的發簪,又為他散開一頭青絲,以簪為梳,慢慢梳理起我和他的發。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愁。

“我十歲那年遇見你,你擋在我身前,我這一生就再也逃不開你,你也逃不開我。”

二梳梳到頭,無病無憂。

“你十四歲那年,說過會娶蕭九,會娶天下人都不敢娶的蕭九。”

三梳梳到頭,多子多壽。

“那年,我十五歲,第一次知道自己那樣愛一個人,可以拋棄一切,隻求一個懷抱。”

再梳梳到尾,舉案齊眉。

“那年,我十八歲,守在清和殿,攬著父皇的遺體痛哭,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可還是相信你會來救我。”

“你願意娶我嗎?”我以簪和手穿過他的發,輕聲問他。聲音那樣輕,卻已交付了三魂七魄。

他蹙起眉頭,雙唇顫抖起來,清俊的麵目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終於,還是說出一個令我失望的答案:“阿九,我會補償你。”

有頭有尾,終敵不過恩斷義絕。

手一動,發簪刺入他的背,他猛地咬緊嘴唇,臉色慘白。

我伸出手,替他拭去唇上的血跡:“這是我還曾經的蕭九的,你辜負了她。”說罷,又將簪子刺入我的右腿,直刺骨,猛地一劃,鮮血汩汩而出,竟沒覺得痛。

“這,便是我還你的。”終究,我還是親手將當年的淵源斬斷。

還是常毅替我包了傷口。

他見了方才我與孟廣啟的那番對峙,想找些語句安慰我,總是詞不達意。我忽然想笑,笑他雖沒有當年的孟廣啟那般溫柔,倒也讓人覺得可靠。

“你對他失望了嗎?”我問常毅,“你奉他的命令監視我三年,他在朝堂中混跡三年,再不是你熟知的孟廣啟了。”

他默認了。

“那你便賭輸了。”我與他打過一個賭。

我被放在這後院,常毅認為是孟廣啟有意保護我,他在我受了委屈時保護我,還安慰我說孟廣啟心裏有我的。我便與他打了這個賭,賭上一切,要是孟廣啟真對我有幾分情義,一定會憐惜我。就算是騙我,也不會那樣無情,由著我親手斬斷與他最後的羈絆。

“願賭服輸,答應我一件事,”我看向他的眼睛,語氣堅定,“放棄你那無聊的職責,無論今後我做什麼,請你保持沉默。”

“常毅,我知道你是常禦史的後人。當年他因性情耿直被人陷害致死,父皇為他翻了案,更善待他的後人,無論你因何種原因效忠孟廣啟,我希望你身上仍流著常家人的血。”我說這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極了已故的父皇。

幼時的我曾悄悄藏在龍座後,偷看他上朝,他分明離我很近,卻隔著冰冷的龍座與我隔了千裏。他除了是我的父皇,還是一個擺弄權勢的人。

權勢,是一種絕望的武器,當我無所依靠,隻能尋求它的庇護。而它,或許會害死我,卻始終不會拋棄我。

【六】

父皇一生為政清明,仁慈愛民。梁王用那般不光彩的手段登基,在民間落了個不仁不義的罵名,又生性多疑,對前朝臣屬並不重用,用些狠辣的手段鏟除異己,惹得朝中人心惶惶。三年前燕國內亂使得北狄一舉侵占北疆十一州,近來更是蠢蠢欲動。一場南方大旱自入春綿延至夏末,祈雨無效,賑災收效甚微,民間紛紛抱怨,梁王果真是天命不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