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廣啟年紀輕輕拜了相,更是惹得朝臣們眼紅。一些本就忠心父皇的老臣,還有一些為利益所趨的貴族,漸漸形成一股隱秘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如何能不為我所用?
若說蕭九從前是個女子,那夜簪入血肉,就生生將她變作了蕭氏皇族。再不會奢望互相傾心的愛戀,隻會沉溺於你死我活的爭鬥。
我那夜的決絕對孟廣啟還是有震撼的,我托常毅向他傳信,他便輕易應了我,讓我離開後院,轉而做些斟酒買辦的活計。
相府的筵席上總能出現些老臣,從前我隻在他們麵前掩飾自己的卑微處境,可如今我再不願受委屈,再有歌姬舞娘之屬在席上刁難我,我總能以牙還牙,惹得那些老臣眼裏露出驚歎神色。他們會發現,蕭九比起她過於慈善的父親,多了一股子狠勁。
買辦除了有油水撈,還能經常在外走動,孟廣啟能放我,多少在意料之外。
這日,我在一家糧行驗米,從米堆裏摸出一塊金牌,那紋路圖案和陽刻篆書太過熟悉,我心狂喜起來,借口這米是舊米生了蟲要見這家老板說事,曲曲折折被引到了一位老臣麵前。他已過耄耋之年,曾是父皇所拜的左相,梁王篡位後他告老還鄉,不想又出現在京中。而這塊金牌,便是父皇當年的禦賜之物。
他向我行禮,蒼老而堅定的聲音讓我鼻澀:“臣等了您三年,您沒有被恥辱壓倒,終於有了蕭氏子孫該有的模樣。”
我扶起他,一字一句地告訴自己,是了,蕭九,這才是你該有的模樣。
孟廣啟對我的看管放鬆,早有梁王的眼線向他彙報,這日我出府,就被幾個行事詭秘的人盯上。
我上了一輛馬車,行至一條小巷,道路被阻,馬車無法前行,還不待下車,就有幾枚箭鏃刺透車壁,釘入車中。我俯臥在車上,佯裝中箭驚叫,灑了預備的雞血滲出車底,這才躲過一劫。
等那識途的馬回了府,讓常逸瞧見那車中的箭矢,待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才毫發無損地出現在他麵前。
“相爺下手,何不做得隱秘些。若要我死在府外,隻需您一句話就夠了。”
“阿九,不是我。”他迎向我譏諷的目光,雙拳一緊,已然知曉了真凶是誰。
入夜,我帶著一煲補湯進了後院,那小產的舞姬還孱弱地下不了床,見了我卻好似見了鬼一般,身形敏捷地下了床。
我視若無睹,隻將那湯放在案上,囑咐她趁熱喝了,莫要辜負相爺的一片苦心。她看向我,露出一種複雜而古怪的神色,終於,還是暗自將那珍貴的補湯倒在了花叢下。然後,她用了一種隱秘的方式向梁王傳信。我猜那信中寫的或許是,孟相生變,庇護蕭九。
【七】
入了秋,北狄的活動越發頻繁起來,他們並不滿足於北疆十一州,想在更為溫暖的南方度過即將到來的寒冬。
一陣陣馬蹄聲踏過京北青龍門的石板,停在皇宮前,一封封戰報被送入大殿內,竟沒有一封是捷報。
有的主和,說北狄不過是物質匱乏的蠻夷,陛下該欽賜些物資,揚大燕國威。
主戰的老臣則建議重新啟用孟家老將掛帥,隻有赤膽忠心的孟家軍,才能打敗北狄。梁王自然不願,他向來多疑,怎會重用效忠先帝的孟家。
正在此時,孟廣啟卻奏請梁王禦駕親征,打破了孟家複出的希望,惹得那老臣對他咒罵起來。他依舊無動於衷,俯首低眉奏道:“臣以為,陛下當年率五萬燕軍縱橫千裏,自南疆至京城,百姓無不臣服。而今揮兵北上,定能一掃頹勢,揚大燕國威。”
梁王雖已與他有些疏遠,卻被他這番話激起莫名的鬥誌。
是了,當年的他雖與先帝一母所生,卻是雲泥之別。先帝登基後將他貶出京外,他在南疆出生入死十幾年,每一分勢力都是自己所打拚的。他本以為先帝膝下無皇子,會將他召回京中,卻不想他那般寵愛蕭九,一副欲將天下托付於女子的架勢。
可贏的人,終究是他,這天下的每一分都是他的。
“孟卿家可願隨朕出征北狄?”可他,卻也絕不會完全信任任何人。
【八】
孟廣啟要隨梁王禦駕親征的時候,我站在府門外送他。
我以為他會弄些大架勢擺擺官威,他卻隻帶了兩隻書篋,一些日用器物,仿佛還是許多年前,他要出京遊學,我揮淚送他出城。
他雖是文臣,為鼓舞士氣,也換上一身銀甲。我卻穿了一身黑衣,在送別的人群中很是顯眼。
“阿九。”他喚我,銀甲在清晨下結了一層霜,刺得我眼痛。
“我不會等你回來。”我笑了,想起我曾在清和殿滿懷堅定地等他,等來的卻是絕望。
他沉默半晌,單薄的唇吐出涼薄的話:“好,別等我了。”
這竟是我與他最後的對話,我見他步履蹣跚地被人扶上了馬,英挺的馬背襯得他的身形竟有些佝僂,再不複少年模樣。
就這樣漸行漸遠,就這樣天涯陌路。
我握住雙拳,仿佛看見當年的蕭九送別遊學的孟廣啟到城外長亭,依舊拉著他的衣角嚶嚶哭泣。他無奈,隻得將她抱上馬,罷了,不去了,我隨阿九回去吧。
我終究沒有等回孟廣啟。
梁王討伐北狄的兩個月後,傳回幾封捷報,以及他猝死在北疆的消息。一支入肩的箭鏃奪去了他的性命。據說,他死得甚是蹊蹺,而這其中蹊蹺隻有在他死後接管大軍的孟丞相最為清楚了。
京中老臣擁立我為新君,應了那九五之尊之讖。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我卻能坦然以對。
“恭喜陛下,”那前朝老丞相再入朝堂,向我進言,“為今之計,隻剩陛下舉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然後,就該集結各方勢力,準備出兵北疆攔截孟賊回朝。”
賊,他竟被稱為賊了。
孟廣啟所領的燕軍戰勝北狄節節勝利,更有精良的孟家軍在見識到他的軍事才華後,不計前嫌,聽命於他。他就要班師回朝,我該防他,可我卻挺直脊背,沉聲道:“丞相無須擔心,他回不來了。”
他來時我有預感,他回不來了,我竟也預料到了,這種命運相連的感覺,有多殘忍。
在我登基這天,深秋忽降一場大雨,一解南方旱情,實在是祥瑞之兆。我聽著坐下群臣山呼萬歲聲,聽馬蹄聲穿過青龍門的石板路,有將領朗聲來報。
“我燕軍完勝北狄!將班師回朝!”
更可喜的是,孟賊死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天佑我主,我聽著群臣激昂的呼喊聲,走入磅礴雨中,伸出手臂敬告蒼天。臉頰被雨滴打得生痛,我無法得知自己是否已淚流滿麵,隻知道被雨浸透的九重華服變為冰冷的枷鎖,隻知道此生再也無法走出這場雨。
【終】
啟光十年,天下清明。
女帝依舊無子嗣,召年幼的蕭氏子弟入宮,用心培育,要從其中挑選繼承人。
有少年被那課程折磨,偷溜出來,爬到樹上曬太陽。忽聞環佩叮咚,有一男一女自樹下走過。
“常毅,你說坐在這個位子上有什麼好?”她停在這棵梧桐下,身姿挺拔,早已養成威嚴的說話聲。
“掌握天下生殺大權,再沒有人能傷害您。”那忠心的侍衛答道。
“生殺大權?”她的聲音忽而變得迷茫起來,透過那梧桐茂密的枝葉,喃喃自語,“那他為什麼活不過來了?”
少年雙手握住樹幹,看著女帝與侍衛的身形漸行漸遠,在他掌下有一行細密的小字,不知多少年前被人刻在高高的樹幹上。
九,九,當年的那人刻著刻著,就將這字刻成了久。彼時與這少年年紀相似的他不知費了多少力氣爬上這樹,傾訴自己的心事。末了,隻剩一聲甜蜜而憂傷的歎息——阿九。
常毅不知道這是第多少次陪蕭九走過這棵梧桐下,幾歲枯榮,有些記憶卻不曾褪色。
還記得當年入宮做伴讀,他因祖上遺事被其他少年欺侮,被那清俊少年救下。有一天,少年站在這樹下問他:“你要不要助我做一件大事?”
“我要保護一個人。我要變得足夠強大才能保護她。可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當年母親隨父親駐守北疆,少年在胎中染了寒症,生來體弱,注定活不久。所以,他隻能用一些獨特的方法保護她,比如,忍痛拒絕她的愛慕。比如,在梁王兵臨城下時,自願充當叛徒,與叔父合演了那場戲,取得敵人信任,步步為營,護她周全,奪回江山。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常毅,你姓常,可以活得很久,與阿九合起來就是長久,”他提起她,如梧桐般寧靜的臉上泛起紅暈,“哎,我真好笑,又在苦惱什麼呢。”
他忽然笑了:“至少,我比任何人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