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隨即停下腳步。轉過身子,麵對著的是在沒有丁點人的氣息的樓宇擔架下、因長期置空而長滿雜草的空地。鹿多則緊緊跟在我背後。
“……四葉草標本是我弄碎的……所以啊,我就想,如果可以再找到一個,然後道歉的時候當作賠禮給田村的話,說不定會好一些吧?”
鹿多什麼也沒說。“說得也是呢”、“沒有這回事”,諸如此類的敷衍話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書包也放在被我扔到地上的書包旁邊,與我背對背地在鋪滿白詰草的泥地上蹲了下來。
雖然是初夏時節,但是現在已經五點了。靠著陰暗的夕陽餘暉照射,我和鹿多就這麼穿著製服四下撥開野草尋找。
比起千萬別碰上蟲子和蚯蚓、平安無事地找到四葉草,我想得更多的是別的事情……
“果然不是這麼容易就可以找到的東西啊……”
“……不是才剛開始找而已嗎。”
我回過頭,看見鹿多四肢都趴在地上,像在爬行似的在草叢裏到處打轉。而裙子早就被泥土弄髒了。
“……等等,喂,會弄髒的。”
“沒關係啦。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如果不這樣的話可沒辦法找到。”
——這我也知道啊。
我隻是感到要去跟田村道歉、好恐怖,根本不想去,所以才會藉此拖延時間而已,反正去到後會有什麼結果都能預想得到了。現在我隻是做個樣子給別人看而已。
瞬間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生氣——
“……偽善者。”
說出來了。但是鹿多卻是一副完全沒聽你說的表情,
“可要好好負起責任啊。……啊!”
“……怎麼、了……”
“……什麼啊,不對。看錯了,這個不是四片葉子的。”
我們同時屏住了呼吸,然後不約而同地歎出一口氣——那一定是含著各自不同的意味。
就這麼找不到的話就好了。隻要找不到的話,就可以不去道歉了——我盤算著的隻是這樣的事。我撥開長得像是鋪了一層地毯似的三葉草叢,心裏越發想著,根本不可能發生可以找到四葉草的奇跡的,即使隻是碎片程度的。
真是差勁。
像我這樣的女人,真的是差勁透頂。不僅隻是做了惡劣的事,而且就連正麵麵對、承認自己做了的勇氣也沒有。光是考慮對自己有利的事,光是考慮逃避的方法。
“……你回家吧。夠了,不需要一直陪著我。又不是沒有四葉草的話我就不會去道歉。”
但是鹿多連頭也沒回,說:
“相馬才是,現在回家也沒關係的。我一定會找到給你的,然後明天才道歉也可以。”
“……為什麼你要做到這種地步……”
“為了好好向田村道歉,四葉草是必須的吧?所以,不找到不行。……沒關係的,我直到找到為止都不會放棄的。”
“……萬一、真的找不到的話呢!”
“也還是不會放棄。”
我感到好像自己勒緊了自己的脖子。這麼一來,直到找到三葉草為止,我都不能從這裏離開了。也不可能逃得過要對田村道歉了。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鹿多、是我的監視者。
而且,禍不單行——
“騙人的吧……”
當我被逼得正想哭的時候,天恰巧下起雨來了。轉眼間草地都被蒙蒙雨水籠罩著,踏入到草叢裏的短襪和小腳都被沾濕了。
這就是上天的懲罰吧。而且,我要接受的懲罰還不止這個,還有——
“好了,相馬。趁雨還沒下大,趕快找吧。”
“……說得也是……”
不但附加監視人的“親切關照”,然後還必須接受田村給我的懲罰、嗎。
淋著雨、穿著製服一起蹲在散發著氣味的草叢中、傻瓜似的四下尋找什麼無聊的四葉草……真想哭,糟糕透了。
背脊痛死了、腰也痛死了、蚯蚓也好像會蹦出來、被打濕的製服貼在身上也冷死了、頭發也弄得黏糊糊的,再說,最初是由我提出要尋找三葉草的,但是到現在連個(四葉草的)影子也沒發現。絕對、絕對找不到的。
而且,最最惡劣的是,造成這一切不幸的元凶不是別人、而正是我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真的是笨蛋,笨得讓事情導致到這樣的局麵。招致了、各種各樣的事。一直都是自作自受。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永遠都會是這樣。
我跪倒在已經成為泥濘的地上、拔起一把三葉草用力地扔了出去。
從來都是這樣。
那個時侯,班上所有人之所以都變成敵人,也是因為我是笨蛋的緣故。
然後身處那裏連逃跑也沒辦法逃跑,也是因為我是笨蛋的緣故。
田村沒有選擇我,也是因為我是笨蛋的緣故。
沒辦法停止做著這樣毫無價值的事也是、因為我是笨蛋的緣故。
為什麼會笨到這種地步啊?為什麼、總是做那麼傻的事情啊?為什麼要在照片上畫胡子啊?沒辦法去道歉。事情已經變得越來越嚴重了。四葉草也根本找不到。夕陽也漸漸沉落了。更加不可能找到了。好冷。會感冒。會被田村討厭。
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是笨蛋的錯。
全部,都是我不好。
——最討厭自己了。
“……呐。鹿多。夠了,回去吧,真的已經夠了。……你是為了監視我而已吧?沒問題的,我又不能逃去哪裏。”
至少,讓我獨自哭泣吧。
“有正義感是件好事,但是……現在還是回去吧。喂!有在聽我說嗎?!”
但是,鹿多卻還是背對著我,也沒有站起來。保持著那樣的姿勢靜靜地說道:
“……如果覺得礙眼的話,就無視我吧。就當我不存在、就這樣離開好了。”
“那種事情我怎麼可能做得到!?一起回去吧!”
我猛地站起身子,一把抓起鹿多的書包,在鹿多的背上拍了拍,催促她快起身走人。
鹿多麵不改色地轉過頭來,將書包接過抱在胸前,就這麼蹲在地上斜斜地抬頭望著我:
“為什麼?”
沾著泥巴的臉,濕透的前發——她一點也不理會。那個樣子看起來真是非常不可思議。
“為什麼?為什麼沒辦法無視我?相馬不是說過的嗎,‘不管是誰、要怎麼想都與我無關。別人的事怎麼樣都好。’是這樣的吧?其實我啊,對那樣的相馬——一直都喜歡著。”(驚現蕾絲?鹿多是蕾絲?竹宮老師你也好這口嗎?)
鹿多站了起來。從稍微高一點的距離向我投來視線,鹿多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在發怒似的直直凝視著我。我沒辦法說出話來——那副樣子的鹿多、好恐怖。
“其實,我是非常憧憬相馬,從心底裏憧憬著。……我祈求自己可以變得像你一樣,已經不知道祈求了多少遍。我沒辦法打破自己的外殼。我無法從自己的身體得到自由。對我而言與我相稱該有的姿勢、與我相稱該用的言語、與我相稱該做的動作、與我相稱該被看待的別人的目光、與我相稱的該擁有的生存方式——明明我想把這些東西全都拋棄掉的,但是我根本做不到!我沒辦法不去做那個被人期待的我!我早就已經壞掉了!我隻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而已,隻是這麼簡單而已……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像你一樣,像相馬那樣自由自在的,一直這麼希望著,即使現在也還是這麼希望著……”
不要說了——
雖然想這麼說,但是嘴巴怎麼也動不了。
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一點也不自由。按照自己的想法什麼的……根本不是那樣子的,我隻是、害怕被傷害因此不去接近人群而已;因為討厭被人討厭、因為會感到害怕,所以幹脆從一開始就不被人喜歡、不加入其中而已;全部,都是因為有過被集體欺負的體驗,因而使自己扭曲了而已——我根本不是值得人去憧憬的人啊——
“你想幹什麼!?”
那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鹿多從書包裏拿出一支熒光筆,然後拔掉筆蓋:
”……我也想得到自由。像相馬一樣,自由地、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算以前曾被別人說過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是我果然還是想當男生……不,現在也是一樣。不會放棄,就算明知道不行,但還是要掙紮一番——這就是,自由的我。“
胡子,畫了上去。
用粉紅色的熒光筆在自己的鼻子下畫上的胡子,比烏賊胡子還要顯得壯觀醒目。
我隻有看呆了的份。這算是幹什麼啊……到底是在做什麼、你怎麼了啊,鹿多遙子,你是哪裏出了問題啊。
而且在這之上——
“……感覺還真好。不受任何人的束縛,隻是遵從自己的意誌行動。這還真痛快啊。來,相馬也一起,”
“等等等等……不要啊啊啊——!”
明明手長得那麼纖細,力氣卻意外地強大,我被鹿多牢牢地勒住頭,不管我如何亂甩掙紮都沒辦法掙脫。然後毫無抵抗地、在我的鼻子下麵:
“……相馬一定會很適合男爵式的胡子哦。”
“住手!我才不要、不要變成男爵!!”
“哼嗯~~那麼,拉麵師傅如何?”
“更加不要——!”
——沙沙沙、感覺癢癢的……已經不行了,全身都脫力了。被畫了……胡子、畫上了……我跪倒在三葉草叢上,連站也站不起來了。也不敢抬起這張臉。
“為、為、為什麼……這種事……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啊啊……!?”
“……加油啊,相馬。”
鹿多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靜沉著,一點也不能讓人相信那是會在自己臉上畫胡子的女孩的聲音。
“不要在意別人會怎麼想,隻要是自己決定的就足夠了。相馬也是,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了。相馬你,心裏麵有什麼話想說?”
突如其來的意外問話,卻令我心中頓時一片光明。
相馬心裏麵有什麼話想說?
我——
我,喜歡田村。
好喜歡田村。
不想被討厭也是、想被喜歡也是——這全是因為我喜歡田村。不過:
“這跟胡子……有什麼關係啊?”
“……能發現許多的解答真好呢。我也是、相馬也是。答案漸漸地增加了起來,真的太好了呢。”
“所以說,這跟胡子有什麼關係啊!?”
“那個是在現在這個時刻,我所能給出的唯一的答案——”
“……答案增加了,還真~~的是太好了呢!你這家夥!”
突然間,鹿多睜圓了眼睛看著我,不給我任何問話的空隙,把手伸到我麵前。
“咦?怎、怎麼了?”
“……找到了。”
有著胡子的鹿多的手上,撚著什麼嫩芽似的東西。
那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有著胡子的我拔掉的三葉草,就算說是奇跡的偶然也好,那株三葉草,是有著四片葉子的。
***
哈噗哇!噗嘻!噗哈——!啊哈!
“……田村,有在聽嗎……?”
“哦、聽著……”
哈噗!
田村輪流望了望我和鹿多臉上的胡子,然後縮了縮肩。現在我們正座在田村家的玄關前,而穿著運動服的田村腳下放著的則是胡子照片,以及破爛的四葉草標本碎片,然後旁邊並放著濕噠噠的、像嫩芽一樣全新的四葉草。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老實向田村坦白了。“因為一時衝動”、“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感到非常後悔”、“實在很對不起”。身旁的鹿多也在檢討著自己的過錯(把照片擦損了),跟我一塊低頭道歉。
但是田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重複著偷瞄我們、隨即發出一聲“哈噗!”的憋笑聲、然後扭動身體氣喘籲籲地打算再看我們一眼、又再“哈噗”地一聲笑出來——不斷重複著這一連串的動作。
“我可是很認真地在向你道歉耶!真的覺得自己很過分,所以才來向你道歉的!田村也要認真地聽我說!”
“什麼認真……你們啊,有沒有照照鏡子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臉啊?”
“還沒有啦!”
“還沒有看。”
“你們兩個可是……噗……胡子……噗哇……很濃……噗哈哈!”
田村抱膝笑得橫倒在地上,哆嗦著身子,就那樣足足笑了有三分鍾之久,而且還笑得陣陣痙攣,看著就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哈啊!好了!笑夠了!”
他突然驀地一下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的臉:
“性格惡劣!”
“過分——!”
再指著鹿多的臉:
“多管閑事!”
“……確實、是呢……”
最後指著自己:
“寬宏大量!”
——經過了好幾秒的時間思考,才終於理解到那是田村原諒我了的意思。
他拾起隻剩下烏賊胡子的鬆澤小卷的照片,謹慎地將幾乎隻剩下葉脈的四葉草碎片收集起來,嘴裏說著“可憐啊,全都碎了……”一邊將它重新收進信封裏去了。然後在僅僅的霎那間、僅僅的一瞬間,陷入沉默不出聲了。
那細微的沉默,比田村說的任何話都更能表達他心裏的感受。對此我可以理解。
我真的好想哭。
但是,太好了。
我想哭。我又再受傷了。但是,我還是喜歡田村。
我努力地讓自己沒有從田村那裏、從自己的心中逃跑。也沒有從失戀中逃跑、更沒有從這份心意中逃跑,就算受到傷害,這份戀情,也絕對不會舍棄。不會移開視線,一直跟隨著田村。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最喜歡田村了。不管被如何看待都沒關係。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就隻是這樣,這就是我的答案。
這樣的自己,感覺也不壞。
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還真是出生以來的第一次,從心底裏這麼認為。
“……這樣子的我感覺也不壞呢。”
話一說完,鹿多就歪著她那自滿的胡子(雖然是畫上去的)對我微微笑了笑。
田村看見後,抱怨著說:
“不不,你可真的是最壞的家夥。看你是幹了什麼鳥事啊,胡子。難道就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嗎?”
田村慢慢地挪著腳步走到電話台前,拿出一支油性的魔術筆把它緊緊握在手裏:
“……過來一下。看來除了胡子,要再給你們一點懲罰才行。話說在前頭,你們可沒有拒絕的權利。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們這兩個胡子女!好了,什麼也別說乖乖地把臉抬起來!鹿多同學也一樣!……真是的,本來說性格想來就凶惡的相馬就算了,為什麼連優等生的鹿多同學也會跟著做傻事……”
田村一邊嘟嘟噥噥地發著牢騷,一邊在我和鹿多的額頭上分別寫上一個歪歪斜斜的字。在來到這裏之前就已經自暴自棄過了,所以這種程度的事還是可以忍受的。我默默地接受著田村給我的懲罰,但是——
“……那是什麼?鹿?”
搞不明白鹿多的額頭上的字意味著什麼,我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如果是“肉”的話還比較好理解,為什麼是鹿?
“……啊啊,是嗎……是那個意思啊。”
似乎隻有鹿多明白了個中的含義,她看起來悲哀似的(譯者注:也即是實際上一點也不悲哀)垂下了頭。那邊的田村“嗬”地露出壞心眼的表情,歪著嘴:
“就是那個意思。現在我從你們的名字裏各取出一個字,然後像解釋宇宙的神秘一樣用它們來揭示出你們兩個的本性!”
——終於,我也明白了。
也就是說,在我的額頭寫著的字是相馬的“馬”是吧?
然後和鹿多兩個人站在一起的話就變成……
沒錯。正是如此。
我們是,笨蛋(馬鹿)。
(譯者注:笨蛋的日文漢字即是“馬鹿”,相信很多人都知道的吧。話說田村你居然在未出嫁的少女臉上亂畫,膽子還真夠大啊!)
***
胡子和“馬”字都平安無事地用肥皂洗掉了。然後,第二天的早上。
進到課室後,看到鹿多的座位周圍還是跟平時一樣,被好幾個女子圍著在聊天說笑。看見我來了,聲音一下子就降了下去。
“我說,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昨天,會跟相馬走在一起?”
真是無聊。還是老樣子沒變。
沒空閑去理睬她們,我匆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哼,還真的是一群有夠喜歡八卦的家夥啊——
“……我啊,無論被別人看到什麼樣子也沒關係的哦。是的,即使是被比喻成是長了胡須的女人也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
圍著鹿多的女生們都被為之愕然,然後再經過了數秒的沉默之後:
“咦咦咦咦咦咦!?”
“遙子,你怎麼了啊!?”
“那樣子根本就不是比喻而已啦!?”
課室頓時一片哀鳴,而我瞥了一眼之後——
“……唔噗!”
沒辦法忍住,我笑了出來。“笨蛋(馬鹿)”之一的鹿多不知道什麼拿出了貨真價實的假胡子,緊緊地將它們黏在自己的嘴邊。
我趴在桌子上拚命忍耐,然後試著再一次確認鹿多的樣子——
“啊。相馬,看看這個,不錯吧?”
“——噗!”
黏著胡子的鹿多對我要搖了搖手,我再次趴倒在桌子上。不行了、忍不住了、怎麼也忍不住了: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做什麼啊。鹿多,你也未免太……啊哈哈哈哈哈哈!”
猛拍著桌子,我爆笑了出來。
“……冰山女王居然笑了……”
模糊間聽到不知道是誰這麼說了,但是管他呢,怎麼都好了。
總之我隻是一直看著鹿多的臉,大笑著、不停大笑著。而坐在我身後的座位上的田村,看到這一幕也整個人呆了,然後說了一句:
“太好了呢,你也終於交到一位跟你同樣級別的笨蛋朋友了。”
————
那一天借出去的書回到我的手上的時候,夾在裏麵的不是平日的兔子書簽,而是難得一見的新鮮玩意,一枚手製的書簽。
那是不知道是誰做的、一點也不精巧的,四葉草書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