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導演罵他們說:是喊狄樂,不是喊子豪!
他們露出我從沒見過的謙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叢裏,腳開始漸漸地發麻,我看著我一直非常熟悉的木萊河,忽然開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是來自大北京的著名大富豪的兒子狄樂,還是一直在這貧窮逼仄的土地上長大的子豪?
這種交錯的幻想讓我窒息,於是我這麼想著,就昏了過去。
導演本來就是要讓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過去了。
那場戲,導演說我“演“得逼真極了。
我好了,嘉欣卻病了,那天下午,嘉欣坐起身來,讓我替她梳頭發,就在這時,甄老師推門叫我:狄樂,你有同學找你。
讓她進來啊。嘉欣說。
過了好半天,李曉丹才磨磨蹭蹭地進來了,她看了我半天後說:你穿得這麼帥氣,我都不認得你了。
我好多天沒見李曉丹了,她好像長高了一點點兒,書包帶子拉得長長的,好一副淑女樣。
同班同學啊?嘉欣問我。
不是;
那就是青梅竹馬嘍。
我的臉忽然紅得像個番茄。然後她拉著我說:“走,出來,我有話說。“
李曉丹用銀白的平底鞋在賓館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說:“子豪,你覺得咱們木萊河最漂亮的是什麼?
“咱們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西邊的那座的紫雀山?
“也不是。“
“那是什麼呢,我說不上來。“
“是你。“
李曉丹說完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背著他的長帶子書包慌慌張張地離去了。
我又是好多天沒回家。
夏天來了。
那天,是最後一場戲。
淩晨三點,專車送著我和“爸爸“直奔醫院,嘉欣早就化好了妝躺在病床上,“張老師“要死了,她的臉色蒼白,看著我和“爸爸“的到來,眼神裏立刻發出光來。林子燁“爸爸“應她的要求,給她拉起了小提琴,優美的弦律中,她微笑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我撲到她的床頭,哭著拚命地喊:“媽媽,媽媽!媽媽!“
這是我在整部戲裏唯一的台詞。
嘉欣和林子燁爸爸都演得好極了,他們深深地感染了我,讓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戲,我忽然想起了媽媽離去的那一天,我沒有喊她,我甚至都沒能看她最後一眼,她就那樣蒼促地永遠地離開了。我撲到“張老師“的床邊,在程凡爸爸驚奇的眼光裏,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著媽媽,幾乎流盡了我所有的眼淚。我一隻手抓住她的衣袖,一隻手拍打著她的臉,我已入戲太深,生怕她會真正的離去。
嘉欣的眼睛睜開了一下,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閉上了。
林子燁爸爸也流淚了,他從後麵緊緊地抱住我,淚水流到我的脖子裏。
導演激動地說:“cut。“
醫院的門就在這時候被人猛地一把推開了,我擦掉淚水,看到的是李曉丹,李曉丹跑得一臉都是汗,她那細白的手用力往後一揮指向我家的方向,喘著粗氣,瞪著眼睛,啞著嗓子對我說:“子豪,你家,你家著火了!“
我推開眾人撒開步子就往醫院外麵跑,醫院離我家不算太遠,我奔出去沒五分鍾就看到了遠外的熊熊火光,還有消防車嗚嗚作響的聲音。火光印紅了半邊天,差不多全鎮的人都出來了。
我隻覺得雙腿發軟邁不開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處,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讓我靠近。李曉丹也跑近了,嘉欣,林子燁爸爸,張老師,導演等都來了,嘉欣一把抱住全身顫抖的我,把我的頭按到她的懷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火終於慢慢地被撲滅了,我拚了命才擠到那片廢墟前,看到有人抬著什麼東西出來,跟在我身後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災把我家燒得精光,還泱及了好幾家鄰居。這是木萊河鎮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災,死了三人,傷了六人。除了慘烈,它還牽扯著一些足夠給人豐富想像的細枝末節,所以對於木萊河鎮的人來說,很多年後提起依然津津樂道或是心有餘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鄰居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門“。
我心裏一直喊她“大嗓門“。直到她死,我都沒弄清她的名字。
數月後……
李曉丹告訴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聽了審判,你想知道他們最終被判了什麼刑嗎?“
我搖搖頭。
這些對於我都不重要了,因為,木萊河的這些事已經成為過去,子豪都已成為過去。那些過去,早就隨著時光灰飛煙滅不留絲毫痕跡。隻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從來未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