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禮問先生

小說/諷刺小說

作者:周誌文

周誌文,原籍浙江,1942生於湖南,成長於台灣宜蘭縣羅東鎮。曆任台灣《中國時報》、《民生報》主筆、淡江大學、台灣大學教授,曾至捷克查理大學、荷蘭萊頓大學等講學,現已退休。文學著作有《日升之城》、《三個貝多芬》、《冷熱》、等10餘種。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現已倒閉的報社服務,工作是幫他們編輯藝術周刊,是個自由的兼職。在報社附近的巷子裏,有家名叫“黑暗”的咖啡廳,十分安靜,老板燒的咖啡很好,我因職務之便,常常光顧,有時純休息,有時在裏麵整理些稿件,久之跟老板就熟了。

一天我在報社,咖啡廳的老板打電話來,問我願不願意到他店裏一趟,因為他跟我提過的林先生到他店裏了。我問他是不是跟他講康拉德故事的人,他連聲說是,他說他以前常來,但後來不知什麼緣故,已經很長一段時候沒來了。我說報社有點事要處理,我要能去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後,他說沒關係,因為林先生一來,常會待上很長一段的時間的,要我慢慢來就好。

一個小時之後,我趕到咖啡廳,裏麵已坐了一堆人。咖啡店老板看到我來,就拉著我到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外套的老先生前麵,老先生起身跟我握手,身手很矯健,一點不像老人家的樣子,一個客人騰出一個位子,要我坐在老先生旁邊。老先生介紹,那個讓我位子的客人跟他一樣姓林,是一家大企業的老板,現在已經退休了。他的另一邊是個比他們倆都年輕的人,老先生稱呼他為魯教授,可能在哪一個大學任教,其他還有幾個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個很年輕的女性,似乎有一點外國血統,好像是研究生或什麼的,現在都不太記得了。

林老先生像正式場合一般掏了張名片給我,我向他抱歉,說我沒有名片,他笑著說沒有關係。他的名片上沒寫頭銜,也沒寫通訊處,隻有一個電話號碼,名片中央印著“林本”,下麵印著兩個小字“禮問”,才知道老先生有老一行的規矩,是有“名”又有“字”的,而他的名與字還藏有典故,我看出典故是從《論語》“林放問禮之本”一句來的。我在恭敬地收下他名片時一個字一個字地稱呼他:“禮問先生,久仰。”他睜大眼睛看著我,他一定驚訝我這樣稱呼他,因為時下像我們這樣的一輩人,已經不會以字號來稱呼人了。

開始我靜靜地聽他們談話。老先生白西裝裏麵穿一件粉紅條紋的襯衫,沒有打領帶,除了滿臉皺紋之外,倒像個絝褲子弟,他的頭發就老人家說還算茂密,已經全白了,上嘴唇還留著像小刷子一樣的短須,也是銀白色的,麵色紅潤,看得出來是一個很注意保養,也注意外型的人。他的話帶有一種中國南方的腔調,但一時分不出究竟出自哪裏,另一個不好分辨的原因,是他的話裏還帶著某些華僑的語音,好像與某種外國語言相混才有的現象。咖啡店老板說康拉德故事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康拉德是英國作家,可能是老先生在英國住過很長的時間,以至於使他的語言受到影響。

他在跟我打完招呼之後,便繼續他們剛才的話題,說的是他當年在英國的時候與哲學家羅素的關係。這一點我有興趣,我讀大學的時候碰巧讀過一些羅素的書,覺得他是個天才。“羅素聰明是聰明,但取巧的成分還是大過他的聰明。”他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跟他合寫《數學原論》的懷海德當年說的。但是所有聰明又爭著出名的人,都有一點取巧的成分,懷海德沒他取巧,所以沒他有名。懷海德才真算是個天才,羅素在數學與哲學的領域,比他還差上一截。這話也是羅素自己親口說的,他說過他在哲學上,不如喬治·桑他耶那,數學上不如懷海德。”

“您也認識懷海德嗎?”坐在他左手邊的魯教授問。

“一九四六年我第二次到英國的時候,他還健在,但我無緣見到他,第二年他就過世了,好像享了高壽,死的時候八十六歲。我遺憾沒見過他,但我在英國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說懷海德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羅素當年是靠他的引薦才進劍橋的。他比羅素大十幾歲,成名比羅素要早,但在二十年代之前,英國人跟美國人都隻把他當成孤僻的數學家看,想不到他是個很好的哲學家。有一次羅素跟我說,你想不到懷海德是數學家哲學家之外,還是個博通的曆史學家吧,沒有人能夠像他那樣博聞強記。羅素說有一次他到懷海德房間,發現他的床頭書竟然是一本枯燥無比的《議會潮流史》,不隻如此,任何一個冷僻的曆史掌故,他都能如數家珍地把它們說得頭頭是道清清楚楚的,就連細節也不放過。二十年代初,一次大戰剛結束不久,捷克與斯洛伐克共和國也才剛獨立沒幾年,他就預言說,因為波西米亞盛產銀礦,西邊卡羅伐瓦利那盛產硫磺,是做炸藥的材料,所以捷克不久一定會被德國吞並。事後證明,後來歐戰還沒開始,第一個被納粹入侵的就是捷克。懷海德說話總有點瑣碎,這是由於他掌握了很多資料的緣故,他的條理又藏在語言之下,不是很好找的。大家開始都不太喜歡聽他說話,但事後都證明他有先見之明,事情總是照他說的兌現,你就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天才了,他的本事不隻在數學方麵。”

“咖啡店老板說,他為咖啡廳取的名字是來自康拉德的故事,是您告訴他的,你也認識康拉德嗎?”魯教授又問。這個問題我也有興趣,所以特別注意聽。

“我當然不認得康拉德,康拉德好像在一九二四年就死了。”林老先生說:“我對康拉德的印象,起初也全是從羅素那兒得來。康拉德是個怪人,他是波蘭人,波蘭夾在俄國與德國中間,幾度要被這兩個國家瓜分,他討厭俄國人,也討厭德國人,所以後來就選擇投奔英國,英國是個島國,海洋是他夢寐以求的世界,這是他自己說的。他來英國時根本不懂英文,想不到十年後,竟成了一個了不起的英文作家。羅素認得他,兩個人都認對方是好友,好像是一九二一年吧,羅素的第一個兒子出世,就是請康拉德做教父的,而且跟他取名叫約翰·康拉德·羅素,可見他對康拉德的推崇。”

“羅素是數學家與哲學家,怎麼跟文學家那麼要好?”座中一個人問。

“羅素很善於交遊,這是誰都知道的,你到過他鄉下的住家就會發現,天天都是高朋滿座的。說起文學家,他跟蕭伯納、D.H.勞倫斯還有H.G.威爾斯也都熟。”

“您說是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勞倫斯嗎?”一個人問。

“就是他。說起勞倫斯,他跟勞倫斯也是好朋友,不過兩人交往的時間很短,之後就鬧翻了,據羅素說,起因不是文學而是政治。勞倫斯早期也相信西方的民主製度,但當二十年代末,德國的軍國主義抬頭,英國起來反德國的時候,他又反對起民主來了,羅素說,這純粹是因為勞倫斯的夫人是德國人的緣故。你別看他在小說裏寫的性,好像很隨便,其實他的婚姻生活是很保守的。後來勞倫斯的政治主張越來越法西斯,羅素與他交惡了,羅素曾公開揚言,說要是後來勞倫斯有機會當克裏姆林宮的主人,他的凶殘,不見得比斯大林輕,所幸勞倫斯在一九三〇年就死了,這證明天地雖然不仁,但在必要的地方,還是留了些餘地的,這是羅素說的。羅素承認,勞倫斯在文學上是個天才,而在政治上,他是個危險的冒進分子。”

我覺得羅素對勞倫斯的批評,確實刻薄了點,不過是否真的出自羅素之口,也不見得那麼可信,因為是經過林老的轉述呀。文學家再凶殘,也是軟弱的,勞倫斯怎能與斯大林相比呢?

魯教授說:“羅素在文學上是一直保持著熱情的,有人說他的哲學著作,可以當成文學作品看的。”他目的在補充林老先生的話,接著又說:“別忘了,他自己就是一九五〇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呢。”

“不、不,其實他得諾貝爾文學獎與文學倒不見得有關。”林老說,“連諾貝爾獎委員會,後來也非正式承認,當年頒獎給他與邱吉爾是個錯誤,並保證以後不再犯了。不管把文學的範圍放大到多寬的地步,羅素的作品都不能算是文學,這在羅素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所以羅素得獎,嘴裏沒說,心裏不是沒有尷尬。後來薩特在一九六四年得諾貝爾獎時拒絕領獎,當時羅素還沒死,我想他聞訊可能有點羞愧吧,這是我的推測,我不能保證。所以我說羅素的成就,多少有點僥幸,也有一點取巧的成分。我曾一度跟他熟,但後來也慢慢疏遠了,一九六四薩特得獎那年我已不在英國。”

我聽他侃侃而談,說話有條有理,所有事都交代得清楚,與我所知的羅素,在資料上好像並無太大衝突,證明他確實跟羅素有過交誼。我以前讀過一篇羅素的文章,是寫他與康拉德的交情,裏麵好像說康拉德跟羅素都同情又喜歡中國人。羅素來過中國,而康拉德沒有來過,有一次康拉德在曼穀旅館,被一個中國小偷偷個精光,但那個小偷在偷了他的錢之後,還把他的衣服收拾幹淨而且折疊整齊,讓他隔日出門有穿有戴,據康拉德說,這是中國人的“盜亦有道”,羅素也深以為然。林禮問老先生當年與羅素交往,可能是因為羅素對中國人一直保持開放的心胸的緣故吧。

我們在咖啡店裏東南西北地聊著,主角是健談的林老先生,而好幾次的焦點又集中在羅素身上。我後來問咖啡店的老板,林老是什麼出身的,為什麼他能跟羅素這樣的人平起平坐。老板說詳情他也不甚了了,但林老在中國好像是世家子弟,家裏是個“大戶”,他大概在年輕時到英國留學過,他說他曾聽林老說,他當年到歐洲在各大學“遊學”的時候,身邊總帶著司機與廚子,可見闊綽。又說他們家當年還做海外生意,好像在英國也有資產,但二次大戰後中國的家敗落了不說,連海外也不保了,他第二次到英國,就是去“處理”那裏的產業。那時大戰剛結束,所有資產都縮水甚至“泡湯”了,隔了兩年,國民黨撤出大陸,這樣他也就中國大陸回不去了,遭遇的悲慘可以想見。不過據咖啡店老板說,富家子自有氣度,就是敗光了產業,也是十分瀟灑的,他仍然跟各方名士交往,一點都不顯寒磣,隻是不知道錢是從哪裏來的。

後來我跟林禮問先生混得比較熟了,幾次他一到咖啡店,老板就會打電話給我,要我一起去湊熱鬧。我終於知道林老先生的出身算是相當顯赫的。他是福建閩侯人,閩侯又叫侯官,就是現在的福州,在中國從宋代之後,那裏就是個出將入相的地方。遠的不說,晚清的嚴複、林紓以迄民國曾經做過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都是侯官人。但有次林禮問先生不知道怎麼聊起他故鄉侯官,他說他們侯官人不是傻子,就是騙子,要我們千萬不要上當,以為那裏出了什麼了不起的人。我說:“那都是名人啊!”他說:“什麼名人,所謂騙子是把人騙得團團轉,傻子是被人騙得團團轉,都是一個騙字在作祟。”

他後來告訴我們,他與文學家林紓還有革命先烈林覺民都有親戚關係,林紓是他祖父的堂哥,算來是他的叔祖,而林覺民則稍遠,但算上五代,就是親屬了。我問林森呢,他說廣義上也算是一家人,“不過就算一家人又怎麼樣呢?我說過侯官人不是傻子就是騙子!我是一點都不以他們為榮的呀。”

我說我不懂,像他的叔祖林紓,算是傻子還是騙子呢?

“當然是個騙子啦!”他說:“他一個外文不識,卻裝模作樣,翻譯了兩百餘種的世界名著,人人都把他當成了不起的翻譯家看,不是騙子是什麼?”

“那林覺民呢?”

“他是個傻子。家裏有老婆不抱,還去搞革命,不是傻子嗎?人家搞革命躲在後麵,革命成了,才出來吃香喝辣,他卻把命給賠上,不僅如此,還在事先立誌要把命給賠上,留下‘意映卿卿如晤’的《與妻訣別書》,不是傻子是什麼?如果他不是傻子,世界就沒有傻子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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