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呢?”

“比較複雜,但更傻不可言!你看看,他當年當國民政府主席,算是國家的元首,卻讓一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騎在頭上,言聽計從的,根本是個傀儡,或者套句罵人的話,叫做人家的‘孫子’。當他當國家主席時,世上所有人隻知道中國有個委員長,沒有人知道有他一個主席,他當這主席用來做什麼?不如在家裏做個名實相符的家長還實際些。有人說林森以退為進、明哲保身,是個大智若愚,照我看來,一個人聰明卻要裝出個笨相,分明也是個騙子。別的騙子欺世盜名,林森隻不過反其道而行罷了。”

林禮問先生在咖啡廳無疑是位風雲人物,幾次他到咖啡廳,周圍都擠著不少人,大家都喜歡聽他說話。對我們而言,他的經曆不凡,他因與羅素有過交往,得以認得許多歐洲有名的人物,而那些人物,後來在世界不論是知識界或文化界都是常被提起的“巨星”。據林老先生說,那些知名之士,其實在光曄的外表之下,也跟我們一樣是個凡人,凡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他們都有,有時候,他們醜態百出,甚至比一般人都還要難看得多。林老先生說話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對我們崇拜的對象,常有一種破除“我執”的作用,聽了他的話,會讓你產生我原來這麼想,而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一種體悟,世上的大部分事,都被假象所遮蔽,所以我們更須仰賴智慧。

林老先生還有一項特色,就是當他在敘述到與他有關的事情時,總是不忘對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人,極盡調侃諷刺的能事,譬如上次他說他們福州人不是傻子就是騙子,就是此例,這種豁然大度,是幽默的極高境界,要達到這境界,老實說很不容易。

有一次我又在咖啡廳遇到他,他穿著一件白底有黑色變形蟲花案的大領襯衫,領口的兩粒扣子沒扣,脖子下圍著一條暗紫又有點泛粉紅的絲巾,絲巾的底部塞進襯衫裏,一副想釣馬子的年輕人樣子,舉手投足娘娘腔得很,又像柏克萊加州大學附近常看到的同性戀的裝扮。說實話,我對他的服裝不敢苟同,我覺得就他這把年紀的人而言,確實太花俏了些,這使得他說的話也許句句屬實,卻不免讓人覺得有些誇張或不正經的味道。

那天座上沒有女性,話題就在性問題上打轉,後來越說越激烈,“性”味盎然。咖啡廳老板有次告訴我,說林老已是八十四五歲的人了,還跟年輕人說那些葷素不忌的話,證明他身上就藏有青春之泉。

我記得他那天說,原則上人的性生活,能維持到六十歲就算不錯了,上帝設計一個人,是為人隻活四十歲而設計的,“你看,人到四十歲,就顯示出各方麵的老化,譬如眼睛看就不太清楚了,要戴老花鏡,太小的聲音,耳朵也聽不到了,牙齒也不行了,這要像我們老祖宗在叢林裏,就注定被淘汰了。性也是一樣的,人到四十歲之後,狀況百出,沽其餘勇,也隻是強弩之末。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真不愧是聖人,所謂天命,人力是不可違背的。”

一個在座有點發福的中年人笑著說:

“對不起林老,您這話,恕我不能讚成,我覺得您這話說得有點不太公道。就以您最熟悉的羅素來說,他八十歲時還跟一個女人結婚,他一生結婚四次,鬧出的愛情故事,一次比一次轟動。我記得此老不隻一次說過他尋求愛情,是因為愛情給他帶來狂喜,他還說他願意為了幾小時的愛情歡愉而犧牲生命中的其他一切。他的愛情狂喜與歡愉指的就是以性而言,這證明羅素在八十歲之後還能享受完全的性生活。”

“是的,我也記得,”另一個比較年輕的客人也搶著說:“羅素九十歲那年生日,倫敦各界為他舉行宴會慶生,他被記者包圍,要他透露養生之道。羅素說他不戒煙也不戒酒,也從來不做生活作息之外的運動,他之所以安享高壽,應是具備了兩個條件,第一是好色(說到這裏,大家縱笑了一陣),第二個條件是在出生之前,‘嚴選’對了自己的父母,因為長壽的基因絕大多數是天生的……”

“你們根本還沒有聽我說完,就妄加評論,這不公平!”林老先生裝著有點生氣,說:

“我說有人能維持到六十歲就不錯了,不是說每個人到六十歲就不行,有的到七十八十,還全身充滿幹勁,有的不到五十,有人甚至不到四十就不行了嘛,這算什麼呢?這叫稟賦不同,其性自異。我說上帝設計人保用四十歲,不表示四十歲之後就不要活了,也不表示每人都活得到四十歲,世上不是也有很多人‘夭折’了嗎?你看死了人給訃聞,不到五十死了,隻能寫‘得年’,滿五十才可寫‘享年’,對不起,要活足了六十歲之後,才能寫‘享壽’,可見標準雖一,結果不盡相同。”

大家聽他講,便也啞口無言。他接著說:

“現在的人,在社會層層的保護之下,再加上好的醫療,幾乎都可以享受前所未有的高壽,把上帝設計的年限延長了,上帝設計人的時候,還沒有現代醫療的呀。不過,就算讓你超過,最後還是要反璞歸真的,因為人自有形,便有限製的嘛。”他停下喝了一口咖啡,望著剛才為他補充羅素的言行的那兩個人神秘一笑又說:

“你們剛說的羅素的事,是真的,我也聽說過,他九十歲的時候,我早已不在英國。剛才一位朋友說他八十過後還能享受完全的性生活,我想請教你說的‘完全’是怎麼一種完全法?我想你也不見得答得出來,是吧?不過說起羅素,在座恐怕沒有人比我熟悉的了。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句你們從未聽過的消息,不隻你們沒聽過,他所有的好友,以及後來幫他寫《羅素傳》的Alan Wood也都從未聽聞過,你們要聽嗎?”整座鴉雀無聲,他說:

“一九四六年我第二次到英國,那次我到英國後,就在那裏長住了將近十年,也許是第三年或者是第四年吧,如果是第四年,就是國民黨撤離大陸的那年。那兩年,羅素跟我往來得最勤。有一次他跟我感歎歲月不饒人,他那時還沒得諾貝爾獎,但已是世界級的大紅人,演說、講學寫作的邀請不斷,他說他被那些細瑣的雜事壓得抬不起頭來,連你剛才引述他的所謂性的歡愉的話,我告訴你,那話是真的,是他常掛在口上的,但那次他說,性的歡愉已跟他徹底道別,他已經一年以上沒有性生活了。我想他當時已有七十七八歲,對一般人而言,那算很正常,不是嗎?但羅素說,就在一年以前,他那方麵還是見獵心喜,而且可以劍及履及的,想不到一年之後,就成了個棄甲曳兵而走的殘卒了,言下感歎連連,充滿不堪回首的暮氣。

“正好我那天莫名其妙地帶著那個瓶子,我問他願不願意試它一試。瓶裏裝著一些油汁,有一點像精油,裏麵沒有酒精成分,不會揮發,是我從印度耆那教區得來的一種藥水。那年我到印度旅行,路上得了嚴重的感冒,幾乎搞得我死去活來、痛不欲生,一個隨行的印度朋友給了我一小瓶,隻擦一點在額頭上,感冒頓時就好了,而且接連幾天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我後來發現,這藥水在治療性倦怠方麵也有神效,那位印度朋友告訴我,最好的辦法是用手指沾一點油,抹在背部從頂上算起第七與第八節脊椎之間,效果妙不可言。我就告訴羅素,說對他的毛病可能有功效。他問有沒有副作用,我說這種東方藥水,都是純草藥製成,如果不吃進肚裏,應該沒有副作用,他答應帶回家試試。

“想不到以後一個多星期我都沒再見到他,隔了快半個月,我打電話給他,是他接的,他第一句話就大叫著說:‘你還說沒有副作用!’我說怎麼了,他說副作用大到無法形容,他不但精神旺足,幾天不睡,而且又能見獵心喜劍及履及了,他說到此處在那邊嗬嗬大笑不止,他說有這麼強的副作用怎麼說沒有?我說這不是副作用,提神就是它的‘作用’啊。我問他是怎麼用的,他說他每天照我的方式塗抹在脊椎骨上,我說誰要你每天塗啊,像他這樣反應靈敏的人,點一次,三四天就夠了,我後悔當時沒說清楚。

“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我把一個奄奄一息的哲學家救活了,靠的就是小小一瓶神油。第二年他又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這當然不見得是它的作用,但接下來他奮戰不懈,真的‘劍及履及’,兩年後把他追了三年的美國小說家Edith Finch追到手,就不見得與它無關了,你們說是不是?我後來算了算他後半生的幾個主要成就,都是在我供應他那瓶印度神油之後才有的。他在得獎之後還與我見了幾次麵,遠遠打了幾次暗號,有秘而不宣的意味。他結婚之後,也見過,隻不過都是在人很多的場合,看出來他有點刻意回避我,我也識趣不再去找他,所以我們後來逐漸就交情淡薄了。”

大家聽了,一片訝然,原來上帝造人,雖設下了年限,而在大自然中,還是暗藏著破解的密碼,隻要細心尋找,也是可以突破局限的。

“林老,您說您隻給了他一小瓶,那瓶用完了他怎麼辦呢?”一個在座的青年問。

“重點在啟示,他也許體會這妙方的神效,之後又在別處找到另一種更神奇的藥物,那不是我供應的,我就不知詳情了。不過我從羅素的臨床實驗,得知那瓶神油的價值。一滴藥劑,可以改變一個文學家對人生的看法,影響到他的創作;一滴神油,可以鼓舞起哲學家的意誌,從而改變他對世界的態度,由消極變成積極,由無望變成有希望。你們知道羅素有本書,書名叫《世界的新希望》嗎?這證明受人推崇的唯物主義,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家仍不發一語,林老停了一下又說:

“你們一定關心那瓶神油的後續故事,羅素可能找到了更好的貨源,沒再由我供應,而我在把我的一瓶給了羅素之後,不是沒有了嗎?正好我還留著那位印度友人的地址,我寫信給他,說他的小瓶子幫助一個人得到了諾貝爾獎呢。結果你們說好笑不好笑,他把他手上所有的兩大箱,算算有將近七八十瓶,全用包裹郵寄給我了,他說在印度,那種東西並不算稀奇呀。”

林老博聞強記,言談風趣,而且身上藏有許多人所不知道的故事,我很高興認識了他。有一天報社主編副刊的黃鍾找我,黃鍾這名字看起來是男的,但卻是個女作家的筆名,她聽我說過林本老先生的事,便很想邀他寫稿。我說我從來沒看過他寫的東西,要他寫稿恐怕是不可能,很多人說話頭頭是道,寫文章就沒辦法,而且他實在太老了,要他執筆,必定有困難。我建議可以訪問他,譬如他談羅素,就可以做一次特輯,一定精彩萬分的,以後還可以談他叔祖林紓。對了,我又想起,他曾說過大概在二十年代末,魯迅在廈門大學任教,有一次到福州旅行還住過他家,他也許可以談魯迅的印象。那天我與黃鍾談得很愉快,黃鍾請我盡早安排,我說好。

想不到我正在準備聯絡林老先生的時候,咖啡店老板打電話來,說林老先生生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至於是什麼病,他也不很清楚,他說是魯教授打電話告訴他的,好像已經住院一陣子了。林老先生目前住在北門附近的中興醫院,約我有空的話,跟他一起去探望。我那天把報社的事匆匆告一段落,就到咖啡廳找老板,他已把代他顧店的人安排好,我們便走路到醫院,中興醫院距離他的咖啡廳並不算太遠,步行大約二十分鍾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