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總統曹錕
1923年6月6日,黎元洪好不容易拚湊起來的張紹曾內閣總辭職。同一天北京軍警代表在旃檀寺陸軍檢閱使署舉行會議,與會代表很憤激,大家都說:“總統有錢養活議員、政客,而我們拚命、流血、衛國、衛民的軍人反而幾個月不發薪水,害得我們窮得連飯都沒得吃,我們非和他算帳不可。”
6月7日,北京駐軍第九、第十一、第十三等師和步軍統領、毅軍、警察廳等單位代表,共500餘人,身穿製服,腰佩軍刀,到公府要求總統發給欠薪。黎元洪勉強在居仁堂接見他們,一肚子的冤氣,狠狠地掃了他們一眼,厲聲說:“你們見我做什麼?是不是要逼我退位?要我走我就走。”請願的軍官們回答說:“不敢,隻是因為現在沒有內閣,我們找不到財政總長和國務總理,隻好請求總統作主。”黎見軍警官佐們態度尚稱恭順,乃答應於十天後(端節前二天)籌發軍餉,軍警官佐們乃退出。
8日,一幫不三不四的人自稱公民團,在天安門前高搭講台,集合數百人,宣稱有1萬人,舉行國民大會,由一個姓葉的上台發表演說,他說:“內閣總辭職,中央陷於無政府狀態,主要原因是由於黎總統而起。黎總統複位,本無法律根據,現在還弄出政潮,破壞法紀,吾人為救國計,不得不請黎氏速行覺悟,即日退位,以讓賢路。我們大家愛國不後人,應請同抒卓見,拯治危亡。”葉某說完,複有登台演講者多人。接著葉某就把在天津印好的電報稿宣讀一通,然後草草收場。這個“國民大會”是津、保派的智囊邊守靖於7日由天津到北京組織起來的。這就是當年袁世凱、段祺瑞組織“公民團”偽造民意的再版。
9日上午6時,北京警察宣布罷崗。陸軍檢閱使馮玉祥、京畿衛戍總司令王懷慶聯名分函國會和外交團,宣稱他們願盡力保護國會和外國僑民,負責維持京師治安。這一天,不少便衣警察和保安隊在輪流巡邏市區。外交團召集臨時會議,討論應付當前北京緊急局勢,有人主張組織一個國際委員會,協助北京政府“整理”財政,可是沒有取得一致的同意。最後隻通過了一項決議,就是推派外交團的領袖、葡萄牙駐華公使符禮德到東廠胡同去慰問這位孤家寡人的黎元洪。
9日,葡駐華公使符禮德代表北京外交團前往探問黎元洪,黎以一國元首身份在外國使節麵前,除了說些感謝之話而外,簡直不好說什麼。符禮德把馮玉祥、王懷慶的聯名信拿給黎看,其中有句“此係政治作用”的話。符禮德對黎表示,在外國發生了這種情況,通常就叫做政變。所以外交團願意盡力維護黎總統的安全。
事態當然是很嚴重,9日這一天新華門和東廠胡同原來駐守的衛戍部隊均告撤走,黎見此情況,也隻好枯守東廠胡同,不好去總統府。中午黎宅對外電話也有好幾處不通,顯然受到監視。天安門前所謂的“國民大會”繼續舉行。
外交團用正式的公函通知北京外交部,對於軍警罷崗表示關切,因此為了外僑安全起見,擬派洋兵巡街,這消息一經公布,當晚7時,警察遂自動複崗。
10日午飯後,又有中級軍官300餘人到東廠胡同黎宅索餉,由侍從武官長蔭昌代為接見,蔭昌說:“總統不是不關心各位的欠餉,現在正忙於組織內閣,在內閣沒有產生前,軍警餉項自然都無從發放。軍警代表則堅持以節關日近,非即日發放不可。糾纏到下午3時才散走。接著“公民團”在天安門前聚集千餘人,還有所謂“市民請願團”、“國民大會”代表等,手持“改造時局”、“府院勾結種種失政”、“財政無辦法”、“市民餓、總統肥”、“總統不管市民”、“總統退位”等紙旗向黎邸進發,沿途散發傳單,均是攻擊黎的詞句。到了黎宅,請見總統,黎自然不肯接見,請願“市民”便在黎宅門外搖旗呐喊,鼓噪喧嘩,黎叫人去找步軍統領聶憲藩、京師警察總監薛之珩派軍警來維持秩序,都置之不理,包圍者到了午夜才散去。這晚黎宅電話被軍警派人監視,不許接傳,自來水亦被堵塞。
這到底又是唱的哪一出呢?
原來擁曹的津保派已經按耐不住,恨不得馬上就讓曹錕當上總統,而黎元洪礙手礙腳,必須先將其驅逐,於是一幕一幕滑稽戲連篇上演。
12日下午3時,黎元洪決定在大勢無可挽救的情勢下,發表七道命令:
(一)準許張紹曾辭職;
(二)派李根源兼署國務總理;
(三)除李根源外,全體閣員準其辭職;
(四)任命金永炎為陸軍總長;
(五)裁撤全國巡閱使、巡閱副使、督軍、督理。全國軍隊均交陸軍部直接管轄;
(六)聲討製造政變者;
(七)宣布自民國十四年元旦起,裁撤全國厘金。
這七道命令可以說是自說自話。對於挽救實際的政潮,絲毫沒有裨益。
對黎元洪來說,政學係的李根源在這次患難局勢中,始終追隨,情誼甚篤。李根源是雲南騰衝人,日本士官畢業,和唐繼堯、趙恒惕等同期,他長了一臉大麻子,大家都呼之為李大麻子。他在政治上不是個成功人物,可是卻是一位著名的風雲人物。
6月13日上午,張懷芝來見黎元洪報告,據說馮玉祥向他說:“總統不應該指軍警索餉為別有用心。本軍欠餉達十一個月,而總統還要把持崇文門的稅收,不放本軍全體官兵一條生路,我們當然幹不下去,隻好辭職了。總統挽留我們而不解決欠餉問題,我們留下來如何對官兵交待?請向總統要求,於十二小時內發給三百萬元欠餉,否則本軍自由行動,本人不能負責。”
張懷芝對局勢也很悲觀,他認為馮玉祥、王懷慶等的態度已很明顯,絲毫沒有磋商的餘地。
張走後,黎元洪叫秘書劉遠駒來,把先一天的七道命令交印鑄局發表,由於沒有空白命令紙,除李根源副署外,黎在命令上簽了個名。同時谘請國會撤銷辭職,文雲:
“本大總統去年複職之始,曾補行公文,向貴院聲明辭職在案。現在國難方殷,萬難卸責,特向貴院聲明,將去年辭職公文撤銷,即希查照。”
另有函致國會和外交團,函雲:
“本大總統認為在京不能行使職權,定本日移津,特聞。”
黎還有通電宣布離京去津經過,聲明本人自去年複職以來,唯一目的在於完成憲法,決無延長任期和競選總統的用心,而此次個人自由受到侵犯,不能行使職權,有雲:“曹巡閱使迫在咫尺,迭電不應,人言嘖嘖,豈為無因……萬不得已,隻得將政府移往天津,所望邦人君子,鑒諒苦衷,主持正義,俾毀法奪位之徒,絕跡吾國。……”
各項手續辦理完竣,已經是下午1點20分了。黎又害怕在軍警監視下不能逃出北京,便由金永炎托詞到天津去迎接張紹曾回京複職,出麵向路局要了一輛專車;自己則托詞出席眾議院提出辭職,即在美籍顧問福開森、辛博森的掩護下,偕同新任陸軍總長金永炎,侍衛武官唐仲寅,秘書韓玉辰、熊少祿等十餘人及衛隊40餘名馳赴車站,匆匆開車徑趨天津。黎動身前,將大總統印信大小15顆交給他的如夫人,至東交民巷法國醫院居住。
黎出京後,國務院秘書長張廷鍔(直卿)馬上到國務院來,找總統印信沒有找到,便打長途電話,請王承斌就近促請黎把印信交出,以免北京陷於無政府狀態;並請在天津的張紹曾馬上上火車回北京複職國務總理,以便攝行總統職權。張紹曾於當日下午上了火車,可是甫上車就接到曹錕電報,阻止他回京,他又十分沮喪地下了火車。
黎離京的當天,6月13日下午4時,馮玉祥、王懷慶、聶憲藩、薛之珩等在京畿衛戍總司令部召開緊急會議,議決根據黎的挽留命令宣布複職,負責維持北京治安。
在保定裝聾作啞的曹錕,也致電北京軍警長官,令其保護國會及各國僑民,儼然已是北京城的主宰者。
在天津的直隸省長王承斌,接到北京來的長途電話,要他搜查黎元洪攜走的總統印信,他乃偕同警務處長楊以德,率領大批軍警乘車趕到楊村來阻劫黎的專車。這時黎的專車已先到,剛好碰上王承斌登車,楊以德則率軍警監守車門。王承斌氣勢洶洶地走到黎的坐位前,傲然向黎說:“總統既已出京,印信還有何用處?為什麼要攜來天津。”黎答說印信仍在北京,並未隨身攜帶。王即目露凶光說:“分明帶了出京,為何不說老實話。”黎也忿然說:“你有何資格問我印信,我決不會把印信交給你們,看你們怎樣?”王冷笑說:“總統既然不交出印信,隻好請你回京了。”黎氣得說不出話來,大家就僵在一塊。
下午4時半,黎的專車抵達天津新火車站,黎的天津寓邸靠迫老火車站,所以他命令把專車開去老站;王承斌卻命令他所帶來的軍警通知火車站把車頭卸下來,讓火車開不動,同時請黎下車到曹家花園或省長公署去休息。黎氣昏了,老毛病又發作,像個泥菩薩一樣,不理不睬。王承斌這時竟先下車回省長公署,車站內外有1000多名全付武裝的軍警圍困,如臨大敵,如捕江洋大盜。黎的公子黎紹基趕來新站探視乃父,竟被軍警阻止。這些軍人把總統當成俘虜,當成犯人,真是可惡之至。
黎困在專車上,氣極了,同外界聯絡完全斷絕,乃派美國顧問辛博森下車,密攜電稿往電報局拍發,電雲:“上海報館轉全國報館鑒:元洪今日乘車來津,車抵楊村,即有直隸王省長上車監視。抵新站,王省長令摘去車頭,種種威嚇,已失自由,特此奉聞。”
辛博森把電報發出後,並到英美兩國領事署報告黎被劫持情形。英美兩領事均派其副領事到車站來問候起居,亦被軍警擋阻。這一來可激怒了洋人,他們憤然說:“中國軍閥如此無理橫行,可以劫持總統,真是世界所無的怪事。”
黎元洪在車廂中來回踱步,舉槍欲自殺,被福開森把槍奪下,槍彈已射出,沒有打中要害,僅負微傷。
13日晚10時,王承斌再返天津新站來見黎元洪,索取總統印信。他對黎說,既然總統已經幹不下去,又何必把持印信?這倒真是黎的老毛病,黎對總統的印信特別重視,民國6年他被張勳威脅退位時,就暗中把大印交給他的親信丁槐秘密帶去上海,躲在租界,結果馮國璋派人索取不到,發生了綁票奪印的趣事,這次黎又如法炮製,他把總統大小印信15顆,交給姨太太危氏帶往東交民巷法國醫院,由機要秘書瞿瀛陪同照料,黎認為隻要印信不交出,總統地位就可以存在。
王承斌一年前在天津請黎複職總統時,淚隨聲下,極為感人,這次劫車索印,也非常激烈,和一年前恰巧是極端的對照,他表示黎如果不交出印信,就隻有永遠住在天津新站的專車上。黎在這樣威脅下,隻好軟化,告訴王承斌說印信留在北京,不在自己手中,王就要黎打電話到北京去交印,黎隻好派唐仲寅到車站,打長途電話到北京東交民巷法國醫院找瞿瀛,要他們把印信交給國會。對方答複沒有總統口諭,就不交印。唐回到車廂,黎叫唐再去打電話,說這是本人的意思。唐二次打電話,仍無結果。最後黎不得已,隻好親自下車到車站去打電話。他在軍警重重保護下,和他的姨太太通了電話,他們用湖北鄉音接談,北京方麵知道非交印不可,才答應照交。吳毓麟這時在省長公署聽消息,聽到北京方麵答應交印,自己乃趕回北京收印。當晚因北京未收到印,所以王承斌等仍不許黎元洪回天津私邸,黎仍被軟禁在天津新站的站長室住了一晚,王承斌則回省長公署,軍警依然在新站附近戒備森嚴。
6月14日清晨,王承斌接到北京電話,張廷諤、薛之珩已經在東交民巷法國醫院的黎元洪如夫人處取得印信,於是他便趕到新站來見黎,手持三通電稿,一致國會,一致國務院,一致全國,內容相同,略雲:“本人因故離京,已向國會辭職,依法由國務院攝行總統職權。”逼黎簽名,否則羈禁車內,永不放行。形同囚徒的大總統怎敢不依?乃一一簽字。
黎元洪複電到京後,北京方麵擁曹派立即采取行動。14日下午1時,高淩霨(內長)在國務院召集特別會議,列席者包括張英華(財長)、李鼎新(海長)、程克(司法)、沈瑞麟(外次)、孫多鈺(交次)和陸軍檢閱使馮玉祥、京畿衛戍總司令王懷慶、步兵統領聶憲藩、警察總監薛之珩等。高淩霨發言,略謂黎大總統既然通電辭職,依大總統選舉法之規定,應由國務院攝行職權。張總理又在天津,節關日迫,在座同仁應以國家為念,共同維持現狀,勉任艱钜,同時要請財政部速行籌款,盡於端陽節前撥付各機關經費。與會人士紛紛發言,討論結果,作出幾項決議:
(一)總統辭職問題,議決由國務院通電,聲明依法代行大總統職權,並用電話商請吳交長,即日前往保定接洽國務院攝政辦法。(二)節關財政問題,議決由財政部負責籌款,所有軍警餉項及各機關經費,均趕於節前二日發放;至京師治安,仍由各軍警當局負責維持。乃由高淩霨領銜發出通電雲:本日奉大總統寒電,本大總統因故離京,已向國會辭職,所有大總統職務,依法由國務院攝行,應即遵照,等因奉此。本院謹依大總統選舉法第五條第二項,自本日起,攝行大總統職務,特此通告。
16日王克敏召集銀行墊款100萬元,決定在端午節(18日)那天發放一批欠餉。
惱羞成怒的黎元洪在天津鬱悶了一段時間,於9月12日南下上海,欲在南方重組政府。然而時過境遷,世態炎涼,人們對這位手無寸鐵的大總統並不在意,備受冷落。黎元洪在上海不得意,因為大家不僅沒有把他當做總統看待,反看他為招惹直係的禍水。隻不過收到了雲南唐繼堯和東北張作霖的兩封書,還尊他為總統,算是差強人意。其實軍人實力派僅僅以秀才人情紙一張表示擁戴,對於形同喪家之犬的黎大總統又有何用?唐繼堯和張作霖雖是實力派,但他們不會竭誠擁護黎元洪,他們隻是不願意直係真正成為中央力量,因為直係尤其是吳佩孚,最大的野心就是武力統一中國,也就是要消滅其他的力量,所以他們想拉攏黎元洪反直係,又不願真的擁戴黎元洪。
黎元洪自離湖北北上後,將近十年,雖然宦場並不得意,可也能遊刃於中國第一人第二人之間。這次是他北上後,首次南下,他抱了極大希望南下,怎知卻是乘興而來,大失所望。一遇江浙人士的婉拒,二受各省代表的太極拳,三遭議員的指名攻擊和不承認其總統地位,四被地方軍事首長指桑罵槐地搞了一下。這四重打擊,可真把黎元洪打得頭昏眼花。
黎元洪因人成事,時勢造英雄,可是在軍閥短兵相接,總統自為的局麵下,其政治生涯遂逐漸走上日暮途窮之路了。
而此時的北京又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曹錕欲當總統,不能不利用國會。軍人雖然能一手遮天,但過場還是要走的,為了有十足把握,擁曹派於是啟用了一種最為卑劣,最為蹩腳的手段,賄賂。
曹銳是替他三哥曹錕安排一切的首腦人物。他和王毓芝作主,把所有願意受賄投票的議員,一律聘為直魯豫巡閱使署顧問,自1923年1月起,按月給以津貼200元。顧問名單是由京兆尹劉夢庚開出來的,劉兼任直魯豫巡閱使署駐京偵緝處長,他一共開了3450名,名單送到曹錕手上,曹嚇了一跳,因為兩院的議員合起來不過700餘名,顧問是從700人中挑選願意投票選舉曹錕為大總統的議員,怎會超出國會議員總數五倍之多呢?這其中有個內幕,原來國會中有幾十個“政黨”,有的議員一人而列名七八個“政黨”,“政黨領袖”逢人就拉,隻要一個名字,就算自己的黨羽,自己的政治資本。劉夢庚負責開列名單,為了簡化手續,就找國會中的“政黨領袖”,由他們把名單送來,將來的顧問津貼亦交給各“政黨領袖”。這些“領袖”們各送各的名冊,加起來都是重複的,所以就變成了3450名。曹錕看了好半天才鬧懂,大罵劉夢庚糊塗,改派高淩霨、王毓芝整理這個名冊。高淩霨根據參眾兩院議員名單核對,重複者刪去,這一來又發生了新糾紛,每一個“政黨”都不願他的名冊是重複的,都希望保持原額,誰也不願少去一名。
在第一次發放津貼之前,眾議院副議長張伯烈為了發展他所領導的“新民社”黨羽,先向銀行借了100萬元,發給屬於他旗下新民社的議員,同時宣稱其他黨的議員如果改投入他的新民社,亦可享受同等待遇。這筆借款是由高淩霨擔保借到的,因此引起了各“政黨”的公忿,紛紛打電話質問高,高大傷腦筋,隻得宣布暫時停發津貼。於是議員們又急急忙忙地跑到高宅來大興問罪之師,高無可躲避,隻得派人攜帶支票,仍交各“政黨”代發,規定領款人須在支票存根上蓋章,以避免重複和冒領。1月12日為發款之期,共計開了1040餘張支票,多領的,留待下月扣還。支票上一色蓋有“檀芬堂”的印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