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風陵渡。
辰時,有雨。
連日不停的雨水,終於露出疲態。沉沉天色,漸漸開朗,青灰色的雲層,變得又高又遠。雨線疏疏落落,落在寬廣的黃河水麵上,留下稍縱即逝的點點漣漪。
黃河水勢上漲,行船困難。加之往來乘客減少,風陵渡一天一班的渡船,已經停了三天,直到今天天色轉晴,又有大主顧急著運貨,這才在碼頭上掛出牌子,說要重新開放。
女人去交過船錢,船家遞給她兩片竹籌。她還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已有幾個苦力橫衝直撞地從她身前搶過,挑著的酒壇幾乎撞在她的身上。
女人向後退了一步,被和船家隔開了。還想問著竹籌的用處,張了張口,卻終於說不出話來,於是隻好回到等船的蘆棚裏。
遠遠地,就見男人藏在盡頭的角落裏,佝僂著背,有一聲沒一聲地咳嗽。
女人的腳步,不覺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這長長的蘆棚,其實很熱鬧。船行會做生意,在這設了桌椅,賣酒賣菜,兼售各式土產。積了三天的乘客,一朝湧來,差不多已把座頭占了五六成。他們往往都是走南闖北的行商,能說會道,手有閑錢,被這綿綿陰雨悶得閑出鳥來,少不了叫上二兩小酒,幾個小菜,趁酒勁打開了話匣子。認識不認識的,吹牛聊天,稱兄道弟,雖然往往失之粗鄙,但都好不活泛。
便隻有那男人,落落寡歡,一個人坐在棚尾獨桌上,身上幾乎散發出一種可見的晦氣,直令他身邊四五尺內,都再沒人落座。
女人忽而感到一陣厭倦。
撐了這麼多天之後,忽然——在今天,在這一刻——她忽然有點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了:跟著這個男人逃出來,真的對嗎?
她喜歡他,是因為他擁著常人無法企及的豪勇堅毅之氣,披荊斬棘,百戰百勝。過去,他的背影,總能給人一種即使天塌下來,這男人也盡扛得住的感覺。她以為和他逃出來,自己即便失去一切,卻至少也得到了一麵足以遮風擋雨的石牆,可以重新開始,收獲幸福。
可是,為什麼,到了現在反而一直是自己拋頭露麵,操心大事小情,他卻躲在後邊坐享其成?
殺瘋豬、找大夫、保虎平、籌盤纏……這人什麼事都做不好,什麼事都得由她拿主意。自己跑前跑後,累得要死要活,幫他收拾爛攤子,他卻隻是坐在那裏,等著、病著。
——甚至還要不停地抱怨著!
他的懦弱、優柔,都令她難以忍受。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她當初怎麼會沒看出來?
女人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那個虛弱得、瑟縮得仿佛刺著“憐憫我”這三個字的男人背影,一瞬間,竟覺悲從中來,手中的兩片竹籌重逾千斤。
忽然她一轉身,便往蘆棚中,與那男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男人坐在人較少的棚尾,女人擠過一張張喧鬧的飯桌,來到棚首。
棚首靠近櫃台,招呼方便,老早就擠滿了大呼小叫的客商。這些人更好熱鬧,自然也就更加粗鄙,猜拳行令的喧鬧之聲,直連棚頂都似要掀翻了。
女人環顧一下,發現其中隻有一桌,還勉強空著一個座位,便擠了過去,一屁股坐下。
那張八仙桌上,坐了三個剛剛相識的男子,其中一個是滿臉橫肉、笑聲如雷的江湖人,一個是白白胖胖,笑起來見眉不見眼的綢緞商,還有一個,則是故作爽朗,其實官相不倒的小吏。
他們都是場麵上的人物,雖是萍水相逢,但信奉“多個朋友多條路”,卻也聊得極歡。添酒布菜,正在說山陝風物、各人的奇遇,忽然被那女人斜刺裏坐進來,不由都有些呆了。
那江湖人道:“哎,大妹子,怎麼個意思?”
女人把眼睛一瞪,道:“怎麼,你們坐得,我坐不得麼?”
她長得本就美麗,這般凶巴巴的,也別有一番魅力。三個男人見了,身子先酥了半截,那小吏笑道:“坐得,坐得!……莫說夫人這麼漂亮,便是普通人來,也是一場緣分。”
女人把桌子一拍,道:“喝酒!”
伸手抄過桌上的酒壺,搖一搖卻已空了,罵一聲,掏出二兩銀子,往桌上一扔,叫道:“夥計,添酒!”
便有夥計添了六角酒來,女人忿忿不平,自斟自飲,連幹數杯,那三個男子麵麵相覷,眼裏都露出點促狹來——這麼漂亮的女人卻獨身一人、借酒澆愁,豈不是羊入虎口,擺明了要讓人來沾她便宜?
那小吏道:“夫人……是一個人?”
女人冷笑一聲,道:“一個人又怎樣,兩個人又怎樣?你們三個大男人,怕我麼?”
她這般說話,活脫脫是個離家出走,又不知道世道艱辛的怨婦。
那江湖人忽而大笑道:“大妹子一個人喝有什麼意思,來來來,哥哥陪你兩杯。”
女人掀起眼皮,一雙杏核眼看了看他,又微微揚杯示意,卻仍是一個人悶頭喝酒。
江湖人碰了個軟釘子,索然無味。小吏笑道:“若隻是飲酒,也沒有什麼趣味。不如行個令,做個賭,加些彩頭?”
商人笑道:“好啊,好啊,隻是不知,小娘子會不會酒令?”
女人又倒一杯酒,剛好將這一角酒倒完,將那錫壺往桌心一放,輕輕摁倒,道:“行令太麻煩。就轉這錫壺,壺口對著誰,誰就贏了……贏的人,可以讓在座的任何一人,做任何事。”
一個漂亮女子說出“做任何事”,聽在男人耳中,豈非便隻剩了“做那件事”?三個男人都是眼中放光,口中一迭聲地叫道:“這個法兒好,這個法兒好。”
於是便由女人先轉,錫壺轉了七八圈,最後是壺口對準了商人。商人哈哈大笑,道:“難得我有這樣的運氣。”一邊說,一邊端起酒杯,道,“那麼,我選小娘子,請小娘子吃我一杯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