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2 / 3)

癱了有癱了的好處。至少這人不能亂跑,防她自殺,卻是容易得多了。

可是黎妙卿不能起身,脾氣卻越來越乖戾。一張嘴,更是日見惡毒。

重華練成了長生劍法,興致勃勃地給母親演示一回,但見劍影如雪,泠泠生寒,雖是一個童子使來,卻隱隱然,已有大宗師的風範。

黎妙卿坐在床頭,眼角都不掃一眼,道:“一套破爛劍法,又有什麼得意的,你爹在你這個歲數,比你厲害多了。”

重華向洛陽名醫學了推拿敲骨的手法,來為黎妙卿的癱腿按摩。他跪在床邊,拳頭一下一下落下,節奏分明,有條不紊。天氣炎熱,汗水漸漸在他額上彙聚,淌過眉毛,滴滴落下。

黎妙卿嗑著瓜子,漫不經心地道:“捶它幹嗎?反正已經癱了。我癱了多好,你不就不用怕我去死了麼?這傳出去,可多麼好聽,顯得你多麼孝順。天啊,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竟會養了你這麼一個拿親娘換名聲的狼崽子!”

重華在幾位管家的指點下,開始接手錦繡山莊的事務。山莊自李慕仙去世後,便已是入不敷出。而等到重華接手後,不過兩年時間,便大有起色。重華十三歲這年,年底結算,竟有盈餘三千兩。

黎妙卿聽他報喜,拊掌叫好,道:“兒呀,你到底是長大成人了,能獨當一麵了!娘的心裏也就放心了。你就行行好,就讓我死了吧!”

重華忍無可忍,怒吼道:“你整日把死掛在嘴邊,到底想幹什麼?別人家裏的孤兒寡母,都是相依為命,母親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成人。為什麼到了我這裏,你就隻想著去和爹爹地下團聚,卻不顧惜我還是一個沒成年的孩子?你到底要我做些什麼,才肯好好活著!”

黎妙卿怫然變色,怒斥道:“我與你爹山盟海誓,便是做鬼,也要永遠在一起。你這不孝之子,害得我滿身傷病,生不如死不說,更害得你爹一個人在陰間,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事到如今,還要叫嚷?當初我臨盆之時,就應該先掐死了你!”

重華被她罵得大哭不止。這被困在病榻之上的女人,用她所有的智慧和殘忍,來對付她自己的兒子時,當真是不遺餘力。

重華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世人都羨慕他少年成名,風光無限,家大業大,祖蔭繁盛。可是卻少有人知道,他挨的罵,受的苦,更是天下少有。一個孩子起整日被自己的母親詛咒,便是名滿江湖、富可敵國,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而在這噩夢中,重華卻咬緊牙關,一直沒有忘記對父親的承諾;更沒有放棄,那畢竟曾經對他嗬護有加的母親。

為了讓黎妙卿活得好些,重華可謂絞盡腦汁。蘆衣順母,彩衣娛親的事,他隔三差五總要來上那麼一回,臥冰求鯉、哭竹生筍的事,他也恨不能親自試試,以求一效。

小小年紀的他,變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追求麵麵俱到。一顆七竅玲瓏的慧心,卻日間蒙塵,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疲憊。

照顧黎妙卿,於他而言,不知不覺地已經成了一場奇特的較力比賽,黎妙卿夾在中間,像是一條繩索,繩索的這一頭是重華,另一頭卻是他已經死去了的父親李慕仙。

誰對黎妙卿更重要些,黎妙卿自然便會選擇誰,倒向誰。

——不,這麼比,當然是不公平的。

——事實是,繩索的一頭是無知無覺的李慕仙;令一頭卻是身為獨子的重華,以及黎妙卿自己的生命、黎妙卿天生的母性、甚至是重華不顧一切的討好和拯救。

這一場絕不公平的比賽,重華每一天都在對自己說,絕不能輸,絕不能讓黎妙卿死。因為一旦黎妙卿死了,“失去母親”這件事固然已經非常可怕,可怕的則是,重華自己,就根本失去了在這天地間自處的理由了。

——在這樣的優勢下,若還輸了,重華簡直就不知道,自己在母親的眼睛裏,該有多麼的渺小,多麼的不值一提。

——若連母親都這樣看他,在這個世界上,又豈會還有別人,來珍惜他、愛惜他?

——則他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思?

任黎妙卿怎樣罵他,重華都默默忍受。黎妙卿被他精心照顧,嚴加看護,慢慢地人白了,也胖了,每日裏雖不見笑,卻也不再哭了……甚至就連“死”字兒,也都很少再提了。

然後,在重華十四歲生日這一天,重華在黎妙卿的病榻邊擺下酒菜。那乖戾的婦人難得溫柔下來,問長問短,噓寒問暖,變得像回了母親。

重華極為高興,幾年來的心裏話,都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母子倆摒退下人,徹夜長談,最後重華才就在黎妙卿的腳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到他被丫環的一聲驚叫嚇得醒來時,便正看見黎妙卿用瓷片割開了喉嚨的屍體!

黎妙卿倚坐在床頭上,血從頸子上那血肉模糊地傷口裏湧出,早流了一床,便連重華的臉上,都不知何時濺上了血點。

丫環的尖叫聲一直在這空蕩蕩的臥室中回想,重華瞪大了眼睛,卻漸漸覺得那叫聲離自己越來越遠。

——輸了!

——自始至終,黎妙卿的求死之心都沒有動搖過!

許多近兩年來,他都漸漸能夠理解的謠言,忽有在他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