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真的是夫人的兒子麼?
——當媽的真的會不要自己的兒子麼?
重華死死握著拳頭,大覺得喘不上氣。即使他再怎麼起伏胸膛,他也覺得喘不上氣。他的喉嚨好像被堵住了,他不顧一切地伸手入嘴去挖,於是便在那床腳,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重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重華,根本是個笑話!
——噩夢醒來。
——歡迎來到比噩夢更加可怕的地獄。
重華在自己的記憶裏放聲尖叫,無論多少次,黎妙卿那浸在血泊中的蒼白得不正常的臉,都是那麼清晰地浮現在他麵前,仿佛相隔咫尺;而伴隨著那張臉而來的,必然是一股令他永遠也忘不掉的血腥和嘔吐物相混合的腐敗氣息。
他的世界,他的記憶,旋風一般地轉動起來,殮葬母親、收下薛傲、撿回雙姝、寵幸丁綃……他的人生一場場、一幕幕都在他眼前迅速掠過,而後消散得無影無蹤。
那之後,他一直相信自己什麼也不配擁有——沒有父母,更別說親朋——如果一再奢求的話,那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像黎妙卿的結局一樣,被對方狼狽不堪地拋棄,醜態百出。
幸好錦繡山莊的財物,暫時還能由他“竊據”,所以他倒還可以試著買上幾個奴仆。
他不敢收弟子,所以隻能把薛傲買下來之後,再授以武藝。他也不敢娶妻,所以隻好挑了娼妓一般的丁綃,寵愛溫存。
他實在不願再被別人拋棄,所以首先就把自己放得極低極低,隻撿這些沒人要的人物,收為己用。可是卻想不到,一個左長苗一來,就讓得丁綃那賤貨,毫不猶疑地就離開他了。
——又一次毫不猶豫。
——又一次無情拋棄。
原來無論他變得多麼有名,多麼厲害,多麼高高在上,在別人的眼裏,卻始終都一錢不值,爛如泥塗的。
重華放聲大叫,在他叫聲中,他的身邊忽然憑空出現了許多隻貪婪的、肮髒的、長著長長指甲的手。這些手爭先恐後地攀到他的身上,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潮水一般的呢喃:
“這不是你的……這也不是你的……”
這些手打掉了他的頭巾,拔走了他的發簪,摘走了他的佩劍,扯走可他的玉佩,解走了他的腰帶,又扒走了他的衣服。
“這不是你的……這也不是你的……”
它們又開始折斷他的手指,敲掉他的牙齒,撕下他的皮肉,拉出他的內髒,分解他的肢體。
重華又痛又怕,可是卻無法昏倒,更無法死去,便隻能清清楚楚地忍受一切。
“這不是你的……這也不是你的!”
最後,它們終於在重華的慘叫聲中,挖下了他有著雙瞳的眼睛。
重華大叫一聲,錦繡山莊和他所有的記憶,瞬間都土崩瓦解。奇怪的手消失了,他所存在的世界,突然變成了一片廣袤無垠的黑暗,隻有頭頂上,一顆巨大的佛珠舍利,熠熠生光,照亮了腳下的一片空地。
他低下頭來,雖然剛才的痛楚和恐懼都是那樣的清晰,可是現在,他卻毫無疑問是毫發無損的。在他的對麵,赫然站著另外一個重華,與他一般高矮,一樣打扮,卻隻有一雙灰白色的,宛如灰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
摩柯巴顫聲道:“我看到地獄了!我看到地獄了!”
重華筋疲力盡,“錚”地一聲拔出劍來,喝道:“妖僧,我便在這幻境之中,殺了你!”
他被摩柯巴以攝魂大法控製,觸摸“六識舍利”之後,神智被奪,便困在這幻境之中,不斷不斷地重複回憶,供摩柯巴賞玩。這時再一次告一段落之後,怎不又羞又惱?不由控製不住,雖然明知不是摩柯巴的對手,卻仍是再一次拔出了星垂劍。
劍如流星,飛刺摩柯巴。摩柯巴卻一伸手,在腰間拔出了一摸一樣的星垂劍,以一模一樣的招式,向重華反刺過來。
以“完美”對“完美”,以“唯一”對“唯一”!
——不過,他的劍,卻是要比重華的快了一點點的。
即便在這幻境之中,摩柯巴為了要感受重華的痛苦,而完全複製了重華的形神,以期與他同相同心。但無論如何,在這一刻,真重華的心,因為看到了過去,而感到疲憊和痛苦;假重華的心,卻因為看到了地獄,而振奮和喜悅!
心情不同,對劍的感應,自然也就不同;同樣的招式,威力也就不同。
“叮”的一聲,重華的星垂劍,在這幻境之中,第十一次被擊飛。
摩柯巴也拋下劍,向前一撲,獅子搏兔一般,已將重華重重摁倒在地。一雙灰白的眼睛,在距離重華不過半尺的地方,反射詭異的光芒,叫道:“再來一次!我還要再來一次!”
重華拚命掙紮,叫道:“不,夠了!夠了!”
可是他頭頂上的六識舍利,卻驟然放出茫茫白光,光芒如海,一下子便將摩柯巴和重華,都吞沒並溶解了。
這是第十二次。
“重華……爹不在了,你就是家裏的男子漢,要照顧你的娘……”
“爹,你放心!”
對於重華公子來說,他人生的第一個變故,出現在他七歲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