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風陵渡。
巳時,有雨。
絲絲點點的雨水幾乎奪走了他所有的體溫。刁毒摸到裸露在外的皮膚的時候,幾乎覺得自己簡直像屍體一樣冷。寒冷令他的動作失衡了,跳下馬來的時候,他的傷口狠狠地在馬鞍上刮了一下,疼得他幾乎跪倒在地。
他一手扶著馬鞍,一手摁著傷口,動也不敢動地運了一會兒氣,這才抬起頭來,在幾個閑人的好奇眼光中,慢慢地拴了馬,又去前邊付了船錢,換了作為標記的竹籌。
碼頭上忙忙碌碌,正有許多苦力,往船上搬運貨物。他打聽了一下,船工說怎麼也還有半個時辰才開船,這才頭暈目眩地走進了候船的蘆棚。
按照沈紗在世時的推測,左長苗和丁綃私奔,若回陝西,便必走這條路;而要走這條路,就必過風陵渡。
刁毒在蘆棚裏找到一個空位,空位又挨著一根柱子上。刁毒靠著柱子,注目打量著棚裏等船的乘客。他並不認識左長苗或丁綃,但看了兩圈,卻並沒有發現“病容男子”與“俏麗女子”的組合。
在棚首,吵吵鬧鬧的,是幾個男人,在灌一個年輕女人的酒。
刁毒溜著柱子坐了下來。
沈紗給他的那一刀,傷口到底是感染了。感染引發的的高燒,已經令他手足無力,耳中轟轟作響,一顆腦袋,更疼得像是時時有一柄大錘在敲。
有夥計過來招呼他,刁毒吃不下飯,便隻要了二斤酒。
忽然,前麵那鬥酒的桌子猛地一亂,似是那被灌酒的女人忽然翻臉,一耳光打翻了一個男人,然後才拎著兩角酒,大搖大擺地向這邊走來。
刁毒一邊自己喝著,一邊胡思亂想,道:“這女人長得漂亮,手勁也不小,怕是個練家子。”
他不由對她多留意了些。隻見那女人捏著兩個錫壺,從他身邊走過,徑直來到了棚尾的一桌,與一個不住咳嗽的男人說起話來。
刁毒看了一會兒,猛然一驚,差點把酒杯掉了。
他抓起食人劍,別在腰間,又拎著一壺酒,抓起一隻杯,慢慢喝著,不動聲色地往那兩人旁邊走去——好在那兩人言談激烈,似是開始吵架,倒也沒有注意他。
棚中嘈雜,他現在耳力又差,可是專心分辨之下,卻也聽見,那男人管女人叫“‘綃’妹”,更看見,那男人佝僂黃麵,女人眼帶桃花。
而緊接著,那男人又拿出一把劍,一把刀,放在桌上。
——左長苗,男,三十二歲,黃麵,佝僂,瘟虎,擅使一口挺天劍。
——丁綃,女,二十歲,貌美,桃花眼,擅使一口流雲刀。
刁毒長出了一口氣,暗暗道:“找了這麼久,終於給我找到了!”
他放下酒壺酒杯,沉了沉氣,驀然開口,道:“一把刀,一柄劍;一個男,一個女。”
聲音雖然不大,可是那男人和女人做賊心虛,果然都嚇了一跳,同時閉上了嘴。
刁毒才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屁股坐在男人的對麵,好好地打量起這對私奔的男女來:“左長苗”臉色蠟黃,可是氣勢凜然,果然是一副異相;“丁綃”長得很漂亮,一雙杏核眼,果然也水汪汪的很勾人——但是哪有沈紗說的“人見人愛”那麼誇張。
“左長苗”沉聲問道:“你是誰?”
“你們居然真的要私奔到陝西去,居然真的走這條路……”刁毒不理他的問題,隻說這麼幾句話,他便已經開始喘息了。
可是想到沈紗,他就不由得微笑起來,道:“她果然沒猜錯。”
“左長苗”臉色一變,道:“她……她是誰?”
刁毒微笑道:“你們不告而別,她當然就是——要殺你們的人!”
男人和女人都是駭然變色,而他們的驚恐,自無異於自認身份。那恰如給刁毒打出了一個準確的信號——
“唰”的一聲,他的身子驟然一沉,整個人便滑到了桌下,手一抬,“嗤”地拔出食人劍,一劍直刺,劍尖已經沒入男人的小腹,再向上一挑,“哢嚓”一聲脆響,頭頂上那張柳木的四方桌,已給他一劍削成兩片,一道五色斑斕的劍光,帶著一縷血痕,直衝上半天。
被破腹開膛的“左長苗”慘叫一聲,身子轉了半個圈,撞翻了兩張凳子、一張桌子,雖然勉強扶著第二桌,尚能立住,但顯然已是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