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洛陽城外北關道。
巳時二刻，有雨。
雨越來越小，迎風飛馳，也是許久才能感到臉上一涼。奔赴鬼王島的車隊，第二輛大車的前轅上，駕車的鬼兵叫道：“七將軍，回到島上，若有人不聽你的號令，我第一個宰了他！”
女鬼在八大鬼將之中，排位第七，這鬼兵這時提及此事，正是要向她示忠。
他的臉上，密密麻麻布滿刀疤，縱橫交織，猙獰可怖。那樣的傷痕，若在實戰中落下，隻怕幾條命也不夠丟的，自然全是他自己在無事時，拿刀劃的。
他咧嘴笑道：“我在島上很有幾個兄弟，個個都是硬點子。他們不聽別人的，也得聽我的！到時候我擁你做新鬼王，你看怎麼樣？”他甩了個響鞭，笑道，“隻要你一聲令下，我為你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車廂中的女鬼，麵露微笑，自然聽不到他說什麼。
在舍利幻境之中，重華已經三十歲，而女鬼也已近五十。母子兩人已相依為命，快快樂樂地，已足足一十六年。
女鬼已是個老太太了，回顧這一生，頗覺圓滿。
重華正要給她舉辦五十大壽的慶典，整個江湖，都為之震動。
女鬼對鏡理妝，隻見鏡中那老婦人，雖是已頭發花白，但無疑尚風韻猶存。想到自己這一生，初時求子不得，後來淪落鬼道，最後才借體還魂，在此頤養天年，不由得感慨萬千。
便在這時，忽然房門一響，重華已走了進來。
女鬼回過頭來，笑道：“孩子……”
忽然間，聲音戛然而止，已看出眼前那人，居然並不是重華。
雖然那人與重華的服飾一樣，輪廓相同，但有一點，卻使他與重華迥然不同，以至於任何一人看見，都不會將他們弄混——重華有一雙重瞳的眼睛，而眼前這人的眼中，卻隻有一片灰燼一般的死白。
女鬼向後退了一步，忽然想起，這雙眼睛，正屬於那在錦繡山莊中，一舉殺死四大鬼將的天竺頭陀。
“你……你到底是誰？”她顫聲問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摩柯巴兩眉倒豎，直將一張重華的俊臉，扭曲得宛如厲鬼，叫道：“我倒想知道你又是誰？你怎麼在這裏？我好端端的地獄，怎麼就給你擾了個亂七八糟？”
女鬼一邊問，一邊心中已在後悔。那會放光的舍利子，總共就連接了三個人。她與重華既然都在這幻境中，則又怎麼會少了頭陀？隻是她自己沉迷於天倫之樂中，才在此前沒有想到而已。
“什……”她心亂如麻，道，“什麼地獄？”
“你不在重華麵前慘死，他怎麼能給我看，什麼是地獄！”
摩柯巴厲吼一聲一聲，已向她撲來，女鬼身子一轉，把牙一咬，久久未曾使出的勾魂金袖骷髏釘，已同時猛地射出。
眼前這頭陀，舉手投足間殺死鬼將，害死鬼王，又暗算重華公子的場景，令她刻骨銘心。女鬼自忖在鬼王島上本已見慣了凶殘之人，可是這頭陀，卻無時不刻，不給予她另外一種強烈的恐怖的感覺。
——那是“惡”。
——那頭陀本身，仿佛就是“惡”的化身！
門外忽然傳來重華的聲音，一邊敲門，一邊招呼道：“娘。”
女鬼隻覺自己又急又怕，都快要哭出來了，大叫道：“重華，快來救我！”
可是話一出口，卻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已離開了錦繡山莊，莫名到了一片大漠。
摩柯巴身子一晃，卻變成了一個極其英偉的將軍，手提一口半長不短的闊刀。
金黃色的沙丘，綿延不絕，朔風怒號，碧空萬裏。
女鬼環顧四下，越發慌亂，叫道：“這……這裏又是哪？”
摩柯巴笑道：“這是大同關外的沙漠。現在，是我的記憶。”
女鬼愕然望著他，完全不能明白其中奧妙。
摩柯巴微笑道：“‘六識舍利’能夠連通多人的心神，令彼此分享回憶。我將重華扯進來，就是要看他如何被母親拋棄，進而如何否定自己的一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厭。錦繡山莊裏，母親慘死在自己麵前的一幕，原本該是重華心底，最錐心刺骨的記憶，最方便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
摩柯巴信手一揮，沙漠中的沙粒已發生變化，紋路宛然，在沙丘上繪出一張張巨大的重華的臉。每一張上，都是瘋狂絕望的崩潰表情。
女鬼站在其中，直覺頭暈腦脹。
“我能夠一次次地見證地獄，原本是多麼快活的事情。可是你卻突然闖了進來，並把你的一點記憶，嵌入了重華的記憶中去。令他記憶扭曲，以至於那不停自殺的黎妙卿，都活了下來！”摩柯巴怒吼道，“你根本把這一切都毀了！重華十四歲之後的生活，你們母慈子孝的經曆，根本就沒有發生過！而隻是你們兩個人莫名其妙的虛構而已！”
那夢境忽被戳穿，女鬼到底明白過來——是的，自己並不是重華的母親，恰恰相反，是自己毀滅了錦繡山莊，進而擄走了重華。她在現實之中，應該成為鬼王島的新首領，坐擁如山財富，號令黃河兩岸，實在不該因為一段虛無縹緲的記憶，而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