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洛陽北關道。
巳時,有雨。
從錦繡山莊駛出的車隊,疾馳在路上。卷起泥濘,將大道碾壓得一塌糊塗。八輛大車,滿載刮掠而來的金銀細軟,正急急忙忙地往鬼王島逃竄。
一身大紅大綠的女鬼坐在第二輛車裏,若有所思地望著腳下的重華公子和摩柯巴。
昨日一場大戰,鬼王島四大鬼將、一個鬼王,悉數戰死,鬼王島的人馬,固遭重創;可是重華公子又為摩柯巴突襲,同時失去意識。雙方同時損耗之下,反而是鬼王島這邊,多剩了一個女鬼出來。
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錦繡山莊沒了主心骨,人數雖然占優,卻頓時一敗塗地。被女鬼率領的鬼兵,一頓撲殺,幾無活口。
當天夜裏,鬼兵將錦繡山莊洗劫一空,所得財物,足足裝了七車。女鬼猶豫良久,到底吩咐眾鬼,將重華公子也綁了帶走,道:“我們雖然奪了些財物,卻不過九牛一毛。錦繡山莊真正的田產地契,根本無法拿到。綁了重華,總有辦法讓他吐出來。”
眾鬼紛紛折服。可是真的去綁重華時,他與摩柯巴心意相通,功力流轉,一雙抵在一起的手掌,竟然如銅澆鐵灌,全然無法分開。於是隻好拿牛筋繩索,將兩個人分別綁了,一起塞進車裏。
這時女鬼望著那兩個神誌不清的高手,一時間心情矛盾。
重華的長生劍法,她今日已經已有見識,那般凜凜劍威,直到這時,猶自令她頸後生寒。這貴公子目下雖然人事不省,可一旦醒來,要殺她區區一個女鬼,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她卻又必須得將這魔星留著。
鬼王島上盡是亡命之徒。錦繡山莊中,那幸存的十幾個鬼兵不是她的對手,自然為她馬首是瞻;可等到上了島,那留守的數百暴徒,又豈是她一個區區鬼將壓得住的?
到那時,有重華在手,也許自己還能多一分壓製之力。
更何況,錦繡山莊也至少還有一把洗眉刀,半把流雲刀。錦繡山莊淪陷的消息,一旦傳出,難保那兩個女人不找上島來。若沒個擋箭牌,單憑她一人之力,可不斷斷是對手。
鬼王韓奪天之死,突如其來,令女鬼措手不及。可是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既然已經攻破了錦繡山莊,她卻也沒有了退路。
馬車是從錦繡山莊現找的。每一輛,都是千金之值。雖然趕路匆忙,卻異常平穩。女鬼她坐在軟座上,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漸漸地漸地被那那兩人掌心的舍利,吸引了注意。
隻見那瑩瑩白光,映得二人的手掌幾近透明,隱隱可見血管、筋骨。
明知那舍利非同小可,十有八九就是造成兩人呆若木石的原因,可是女鬼心的好奇心,卻越來越無法遏製了。
她左右望了望,車行平穩,和她同車的鬼兵,正在前麵專心駕車。
女鬼慢慢蹲下身來,仔細看著兩人,一張豔麗的臉龐,距離那舍利越發切近。她最後向車門方向看了看,到底還是伸出一根手指,從那兩人的掌緣間輕輕探入,去觸碰了它。
她的指尖終於碰到了那舍利,似軟實硬,滾燙如火——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悸動,猛地順她指尖而來,經由肩、頸,直撞上頭。“轟”的一聲,她的大腦,已是空白一片。
空白之後,那是一片黑色的虛空。女鬼睜大眼睛,便隻見頭頂上一顆巨大的舍利子,一明一滅,直如呼吸,慢慢地越來越亮,熠熠放光。女鬼從空中緩緩飄落,想要控製身形,衣帶當風,卻始終不得其法。
在她的身下,黑暗褪去,忽又浮出一片巨大而華麗的莊園。輪廓來看,正是洛陽錦繡山莊。女鬼心中大奇,漸漸飄落,不覺穿過一棟房子的紅瓦屋頂,進入屋中。
半空中,隻見屋中各色人等,約有二十,多數肅穆靜立。在正中一張紫檀大床之上,一個病弱的中年男子正一手拉著一個稚子,一手拉著一個美婦,斷斷續續地交待遺言。
那美婦的身上,忽而傳來一陣奇妙的引力,女鬼人在半空,身不由已,飄飄搖搖地落下去,一個寒顫,竟已附身其上了。
女鬼恍惚了一下,一瞬間許多陌生的情緒,都一下子湧上了她的心頭,這些情緒與她本身的記憶交疊,一時之間,竟好似她已真的便是這美婦了。
隻聽那中年男子道:“重華……爹不在了,你就是家裏的男子漢,要照顧你的娘……”
那孩童一本正經,道:“爹,你放心!”
女鬼聽他的名字,已是大吃一驚,仔細分辨,才在那孩童的眉眼間,依稀找到重華公子的模樣。想到威風八麵的長生劍,原來也有這麼乖巧嬌憨之時,不由嘴唇一抿,差點笑出聲來。可是忽然之間,一股巨大的哀痛,已在她心頭猛地炸開。悲傷、恐懼、同情……雜糅在一起,已經令她泣不成聲,叫道:
“慕仙,慕仙,你死了,可讓我怎麼獨活?”